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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你,维吉尔。”
  但丁一本正经地说,蓝色的眼睛严肃而认真,表情真诚到要溢出来。
  “你这是干嘛?”维吉尔又翻了页书。
  “给你个惊喜……”
  但丁浪费了一个表情。他觉得委屈,讨好维吉尔的心思扑了个空。
  这分明就是惊吓。维吉尔宁可但丁永远别来找自己,自己只要有书看就足够了。为什么但丁永远都不知道满足呢?维吉尔想不明白。
  “我想我也应该给你一个礼物……”
  但丁接着说。这可是他在书上看到的:及时示好是缓和关系的有效法宝。每每干坏事后对妈咪说这句话,往往能化解大多数烦恼,为什么到维吉尔这里就不管用了呢?
  “谢谢你。”维吉尔只好这么说。
  他真不想再理会但丁了,他还有好多本书要读、还有好多件正事要做。无数次经验总结:适当示弱是结束但丁持续烦人的有效途径,当然这样的示弱之后不会再有第二次。他也求妈妈买了新东西:一个录音机,作为乖孩子的礼物,这会儿姑且先被藏了起来以免坏弟弟抢走。当然之后但丁哭闹着想要更厉害的玩具已是后话。
  但自己得到的可不是无聊的玩具,录音机是为了一块磁带买的:一块似乎能联通过去与未来的奇妙道具,白色的磁带上同时写着自己与但丁的名字,笔迹看起来像是自己的,但维吉尔对此却毫无印象。
  这块磁带是两个人送来的。他们自称父亲的朋友,被委托来送一份礼物,还专门提醒要把这盘塑料盒收好。以及——那两个人也是白头发,但关系看起来比自己与但丁亲密多了——并不是羡慕。
  明天趁但丁不注意,去花园的草地上听一听好了。
  
  只是维吉尔终究没听到那盒磁带的内容,各种原因。在想法设法修复坏掉的磁带前,抱着阎魔刀流浪先一步到来。无家可归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失去一切的小半魔人偶尔会去怀念那个聒噪无比的弟弟,那个讨厌鬼,一个已经死去的幽魂,尽管但丁留下的都是不太美好的回忆。
  不太美好的回忆在无数个深夜依旧会闯进维吉尔的梦境——黑暗与泥沼将无力的自己全身包裹,弟弟的笑脸被熊熊火光吞噬殆尽。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无数次埋怨那个活着死着都不让自己好过的坏家伙,无数次再次带着童年仅剩的一丝美好再次浅浅入睡。维吉尔只会在无意识的梦中落泪。
  噩梦纠缠了维吉尔流浪的前几年,其后几年,弟弟的身影逐渐被时间冲散开来,燃烧的房子不会再出现在梦里。几年来血脉链接的另一边空空荡荡,没有回音,或许但丁早已死去。他本以为自己能用时间忘掉童年,但那片梦魇的火光仍会时不时映在阎魔刀刀锋之上,又被维吉尔当成燃烧情绪的武器,砍掉一个又一个恶魔的脑袋。
  
  维吉尔再次感知到熟悉的魔力波动已是多年之后。
  他循着记忆里父亲的踪迹去找当年的线索,试图解开当年灾难的真相,一路上斩杀了不知多少自魔界而来的追兵。海风吹拂边陲小岛,维吉尔跟了一路的真相逐渐有了眉目,佛杜那教堂的地下图书馆藏着许多有趣的史料,书页已泛黄,已许久没有人翻阅。年轻的半魔人不禁驻足数日。
  说到佛杜那——佛杜那是个有趣的地方,他们把恶魔当成神来信仰,残破卷轴上满是虔诚的文字。佛杜那人在岛上立起大理石石像,威严非常,即使维吉尔从那尊高大的未完成的神像上看不出多少父亲的影子。
  而他就在白色神像脚下感知到了那股魔力,很微弱,就像小时候的但丁。就像维吉尔仍能记忆起小时候看的书上的情节,清清楚楚地忆起书的哪一页有图画一样,弟弟的气息他也再熟悉不过,即使近十年未再感知,陌生得熟悉,熟悉得可疑。
  手已按在阎魔刀上,维吉尔匆匆从神像脚下拐过,正对上一个红衣白发的身影,一个成熟无比的男人,那股熟悉魔力的来源。
  “但丁?”维吉尔皱了皱眉,念出他几近认为不可能的答案。
  被称呼到名字的人显然惊慌失措了几秒,灰蓝色眼睛中满是错愕。半晌才迟疑着缓缓开口,确认般轻唤着熟悉的名字:
  “维吉尔?是你吗?”
  这个声音太陌生了。询问的话语未能得到回应,维吉尔已瞬移至但丁面前,阎魔刀锋直指但丁胸口。少年本以为一击即可杀死恶魔,年长的但丁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用双枪挡下,借着擦出的火星子看清维吉尔毫无感情的蓝色眼睛。
  这或许是恶魔的陷阱。维吉尔想。他一路上遇到太多这样的恶魔,顺着内心最脆弱的地方攀附而下,呈出似是而非的幻影来,侵染心智——他的感觉没错,佛杜那的确有恶魔作祟,他看面前的但丁万分眼熟,当下又有胆大的恶魔用但丁的模样欺骗自己了。而自己此刻绝不能软弱。
  胆大的恶魔似乎在笑,地上的影子张开双翼。先前细不可察的微弱魔力消散,汹涌而来的滔天魔力波动海啸般近乎将维吉尔吞没。维吉尔兴奋到战栗,他看到了不可战胜的强敌,但他最渴望的事便是将这些充满力量的敌人杀死。
  “一生里能有多少次奇迹呢……”维吉尔听到恶魔在喃喃自语。
  不会有奇迹的。维吉尔召出几根幻影剑,簌簌冲着红衣男子要害而去。男人就那样硬生生让利刃扎入自己的身躯,面带微笑、毫不在意般地随手唤出武器,又用体内迸发的火炎烧灼深入血肉的幻影剑。是叛逆。维吉尔认出那把剑。不可能有错,当下恶魔的伪装已经能逼真到这个程度了吗?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维吉尔再次后退、随后居合前突。阎魔刀划开空间,但也只是被叛逆轻轻挡下、弹开,借着力道从旁侧斩击过去,又被白发男人巧妙躲过,脸上轻松的笑容丝毫未变。
  真是狼狈。维吉尔想。没有力量的我。
  “你现在可以叫我一声弟弟吗?”那边大龄的白发男人笑着说,挑衅得露骨。
  维吉尔冷哼一声,再次拔刀向前——他不会轻易认输。而且,他跟名为但丁的恶魔也没什么好说的。
  战斗并未维持太久,面前人的表情始终从容而戏谑,一边战斗一边说着不入流的垃圾笑话,谈笑间化解掉来自阎魔刀的一次次不痛不痒的斩击,转手在年轻人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红痕迹。身上伤口修复的速度终于再也赶不上更新的速度,维吉尔终于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与面前男人的力量差距像无法逾越的鸿沟,赤条条地摆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只得直面这血淋淋的一切,扶着阎魔刀才能勉强站立。
  ……你需要更多的力量。记住今天的耻辱。维吉尔在昏迷前对自己说。他感觉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抱起,听到一旁但丁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彻底昏迷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依旧是但丁。
  
  特米尼格塔升起又倒塌。两界交际之处,维吉尔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我要留在这里,留在父亲的故乡。”维吉尔说。
  随后蓝色的身影直直地坠落而下。
  
  成王败寇,这没什么可说的。维吉尔在佛杜那被年长但丁打败时便体会到了这个道理。再往前说,他早在童年的流浪中便明白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魔界的魔帝远不如佛杜那的但丁来得强大,他早已短暂面对过更为强大的敌人,当下不再畏惧,甚至心潮澎湃,即使两次战斗的结果都是自己的败北。与命运抗争向来没那么容易,但他至少曾抗争过,不至于一无所知地死去。
  如果是未来的但丁,想必一定能杀死蒙德斯吧。
  未来的但丁能杀死蒙德斯,就同样也能杀死自己。
  维吉尔感觉自己快要死去。生命力与魔力正源源不断地从身上的每一个被打开的孔洞往外飘散。他试图去捡起更远处的阎魔刀,却发觉四肢一个也控制不了,又或许它们本身就不在身体上。
  那自己呢?还没复仇完就这样死不瞑目么?太可笑了,没有力量的我,复仇失败的我。
  维吉尔的大脑乱成一团,他发觉最后的最后支撑自己的居然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平心而论,维吉尔已无法想起但丁的相貌,无论是小时候的那个,还是未来的那个。流着血的大脑所能记起的只剩下一片红色的雾,模糊在滂沱的雨水里,搅和成海。不知是因为太久没见到他,还是因为破损的大脑重新生长时没修复到完全状态,记忆有部分缺失。
  但维吉尔同样有不想忘记的东西,刚起步的人生在二十岁的时候断带,仅剩不多的美好回忆竟大部分被但丁小时候的那张蠢脸所占据。死前的时刻,维吉尔努力将剩余的所有魔力集中在大脑,加快记忆器官的修复速度,试图再在过去的走马灯中找回些什么。
  新的修复的记忆填补回维吉尔虚弱不堪的内心。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短暂拥有过一盘神秘的父亲送来的磁带,被但丁不小心玩坏了,磁带的具体内容到最后他都不得而知。在愚蠢弟弟的烦人的笑容与哭泣中,送来磁带者的相貌一闪而过。那两个白发的男人,说起来、穿红衣服的那个与佛杜那的但丁有点像,那另一个人……
  记忆突然停止运转,一切似乎连接起来,通向一条可能又不可能的答案。短暂的清明后维吉尔自嘲地笑了笑,至少当下,他已做好死亡且永不回归的准备。
  “假如有机会再跟你打一次架就好了啊……”维吉尔喃喃自语道。
  这是维吉尔被装入黑骑士壳子前最后的想法。
  
  其实维吉尔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活着回到人间,更没想到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最后会以happy ending做结。他本在向下坠落时就做好了永劫不复的准备,哪怕从地狱爬上来的是面目全非的恶魔。成为黑骑士前最后的记忆或许点燃了一丝活下去的火焰,创造了在未来本不应该诞生的死而复生的奇迹。
  说这是但丁偶然间的帮助并不准确,毕竟维吉尔记忆中的但丁已然模糊不堪。从小时候的调皮捣蛋鬼,到佛杜那毫无征兆的难以回首的遭遇,再到之后特米尼格塔上稚嫩的身影。他们间的血脉联系自分别后便单薄得可怜。维吉尔的前半截人生又只是在坚持不懈地追求力量,从未驻足回头看过。
  可血脉的联系就在那里,诅咒一般,即使一方死亡也依旧就在那里。他们是双胞胎,是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自出生起就像磁带的磁条般彻底绑定、无法分离、永世缠绕。
  属于自己的那一面曾短暂停滞,属于但丁的那一面还在继续转录播放。如今他们再度一起播放。
  维吉尔终于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记清楚但丁的面庞。
  魔树被砍倒后,红墓逐渐开始向原先的模样恢复。人类比想象中的要顽强,这座城市曾一度沦为恶魔之地,城市里的人们几近被摧毁。然而几个月后活下来的人又很快聚集回此处,一开始是流浪者,再后来是不愿远离故土的人们。下水道的树枝余孽被逐步清理,破损大楼从骨架开始重新构筑,来来往往的人又重新充满这个小城,一切像是从未发生。
  这其中也有尼禄的身影。他为人类所做的一切无人知晓,善良的恶魔猎人还是投身于红墓的重建工作之中,借用Devil May Cry的名义。以至于两位半魔人方才从魔界回归便和事务所中忙碌的年轻人面面相觑地打了个照面。此时V的委托金早已花完一年有余。
  行吧。尴尬的父子相遇放在一边,事务所总算物归原主。半魔生回归正轨,生活还要继续。双胞胎又花费一年时间参与红墓市的重建,尽管有时毁灭的比创造的多。做坏事留名太容易,但丁兜里的钱源源不断往外流。
  第二年时他们终于认识到不对。日子逐渐捉襟见肘,本就一贫如洗的事务所更是雪上加霜。比但丁更可怕的是自律的但丁。整个回归的第二年,两个半魔人堪称火力全开,上天入地,满世界接猎魔任务,被翠西戏称有人在尝试把Devil May Cry分店从红墓开满七大洲八大洋,一年间杀死的恶魔尸体可绕地球三圈。
  待到三年后债务状况稍微稳定,增强居住舒适度被迅速提上日程。两个半魔人终于舍得花费一周清理事务所的地下室。其中有人总是舍不得自己的那堆宝贝,断舍离简直会要了他的老命。但丁拼了命地护着才阻止维吉尔用次元斩将他的宝贝们变成真垃圾,一边仍如数家珍地讲述他那些稀罕玩意儿乱七八糟的功能来。
  他们也因此有了些意外收获。但丁从垃圾堆底下翻出来了一个录音机、以及几块磁带,有好的,有磁道已变得松松垮垮的,更有看上去故意把磁道拉得乱七八糟的。这组东西在这个时代过于罕见,但也姑且算得上人类科技的产物,以至于看上去和周围的魔具们格格不入。
  但丁拍了拍被灰尘包裹的机器,不知多少岁的磁带录音机终于露出明红色的真容来。但丁在看到磁带仓外部的“Dante“字样时终于想起一切,开始向维吉尔如数家珍地讲起自己带着这个红色录音机走过的传奇生涯。自己是如何心血来潮接下一位街头艺人的委托,又是如何录下多盘磁带并小赚一笔——或许就是这边的几个磁带。
  维吉尔挑了挑眉毛,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明明是这么珍贵的物件,却怎么不好好珍惜。
  “都什么年代了还玩磁带……”但丁捡起散落的磁带,吹去上面的灰尘,“再说我又不是故意弄坏的……”
  但丁将唯一看起来还能发声的那盒放进磁带仓,带着“Dante”字样的磁带仓咔嚓一声关闭。
  或许两个半魔人都对这盒磁带没报什么信心,出乎意料的,这个录音机奇迹般的还有电。磁轨摩擦,拥挤而昏暗的地下室响起了齿轮转动的沙沙声响。不幸的是B面似乎并未录制进东西,于是但丁又换到A面来,丝毫未注意黄褐色灰尘之下还模模糊糊写着一行黑色的名字。
  这次总算发出了些许声响。只是未如但丁所想,带着细微电流响起的并非带着劲爆电吉他伴奏的摇滚,更不是声嘶力竭咆哮出的歌声,而是还很稚嫩的、带着醉意的、毫无背景音修饰的、近乎告白的话语。
  但丁的表情逐渐凝固,维吉尔则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到磁带录制的最后一句话结束,地下室短暂安静了几秒。
  随后他们又像小时候那样,狠狠地打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