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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的磁带被但丁玩坏了,黑乎乎的磁道被拽得到处都是,稀里糊涂缠成一团,散在草丛里反着光。但丁亡羊补牢般的试着复原,无果。
“都什么年代了还玩磁带……”但丁嘟囔着嘴,踢开脚下的小石子,“再说我又不是故意弄坏的……”
但丁喜欢新兴的小玩意儿,即使还只有六岁,不知遗传自谁的好奇性格镶嵌在基因里。前不久刚缠着妈妈买了新的随身听,在周围的小孩子们中出尽了风头。只是他总会玩腻,新玩具很快就会无聊,远不如维吉尔来得有趣。
但此时此刻,面前维吉尔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脸涨得通红。但丁几乎没见过维吉尔哭。他们间有哭鼻子比分,目前自己的分数遥遥领先,爱哭的只有自己,嘲笑自己的只有维吉尔。而现在,憋着泪水的哥哥咬着嘴唇,看起来在强忍痛苦,往日坚强的样子荡然无存。
这下但丁仅有的一点儿绝不悔改的心思无影无踪了,被磁条划伤的手也顾不得疼了,某种焦躁与恐慌蔓延上心头。但丁忽然想起刚刚修磁带时的发现,磁带的一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另一面则是维吉尔的。或许这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或许这是维吉尔给自己准备的礼物?或许是给妈妈的?
做错事的男孩开始胡思乱想,最终想到当务之急是先给维吉尔道歉。维吉尔能原谅自己吗?但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
但丁刚想开口说对不起,维吉尔的拳头便先一步狠狠砸向了但丁的鼻梁。
双胞胎又扭打在花园里面。
只是这样的回忆也很快碎成泡沫,飘散进回忆的火炎里。
很快便没有人再给他买来任何想要的新玩具,也没有人陪他玩过分的游戏。小孩子会想妈妈,会想哥哥,想到大半夜睡不着觉在床上偷偷哭,会在身边一片漆黑时感到熟悉的恐惧,熟悉的温度再次将周身包裹,噩梦般侵袭全身。
他第一次和其他孤儿院的小孩玩游戏便把同伴打出骨折,鼻血溅到衣服上。而他收到的不是有力的反击,而是普通人类小孩歇斯底里的痛哭声。此时此刻但丁终于意识到人类的脆弱。他想起母亲,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维吉尔,人类的一半心脏认为他死了,另一半则觉得他还活在这世上,毕竟半魔人是那样顽强。
之后但丁 便再未和任何小孩打闹,开始用笑容掩盖掉过去的伤疤。他开始努力以人的身份行走在人世间,调皮、总的来说是乖孩子。
待到年纪稍微大些,但丁便离开孤儿院,仗着无人知晓的血脉优势做起雇佣兵的行当。直到多年后的某天,魔界的手再次伸向了他。半魔人似有似无想起童年焚尽一切的大火,想起死去的母亲和生死未卜的哥哥,于是提起剑和枪去杀恶魔。恶魔猎人的工作很快做得风生水起。
少年心性使得但丁偶尔一行侠仗义,并乐在其中。某日但丁新入手一个灰色双卡磁带录放机,一个仓录音,一个仓播放。这是猎魔的谢礼,来自一位街头艺人的委托,对方将自己全身上下最昂贵的电子录音机作为报酬赠与但丁,算不上最新款,也并非多么功能强大的样式,但胜在质感。热爱音乐的恶魔猎人原本只是随手接下这桩委托,这个录音机可谓是意外之喜。
平日生活算不上有趣,但也不平淡,毕竟但丁无牵无挂。恶魔猎人善于在猎魔间隙抓紧一切时间随心所欲,某日心血来潮打起录磁带的主意。走在时尚前锋的但丁决定自己动手,先是按照自己的审美迅速将录音机外壳喷涂成红色,又在事务所里寻来根黑色马克笔,一笔一划在磁带仓上写下自己名字。热血沸腾的青年人打开录制功能,随意披上红色外套,将酒瓶当成话筒,一个人站在事务所中央,将整个房间的灯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仿若一场个人演唱会。
但丁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贪玩的自己。很快事务所便堆了些录制歌曲,但丁自恃音乐天赋,思索起这些磁带或许可以拿来小赚一笔。在玩腻前他又想着是否要给自己留下点什么,某种纪念,类似于挂在墙上的恶魔脑袋和抽屉里的尖锐牙齿,某几次猎魔的成果。
给自己留几首歌曲?已经很多了。毕竟灵感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但丁随意开了瓶罐装啤酒——他现在走进商店已无人再把他当成未成年。第一口苦涩的啤酒顺着摇散的泡沫灌进胃袋,轻微的酒精用半魔人的血脉挥发掉过于轻松,只是冰凉液体刺激口腔与食道的感觉过于爽快。
顺着酒精一同蒸发出来的是童年的回忆,但丁的血很快冷下来——他莫名想到生死未卜的维吉尔,做弟弟的在潜意识中依旧相信哥哥还活着。他们相处的时间过短,短到没有实感,血脉间薄薄的半层联系脆弱到随时会被时间洪流冲断。但丁淌着酒气继续回溯,他在记忆角落突然想起一件小事。
他想到小时候的自己爱搞破坏,曾毁掉了一个维吉尔的磁带,但那并非他故意。现在想来些许惭愧,维吉尔为了躲他而跑到院子里,自己却把那当成捉迷藏。但丁依旧万分在意,维吉尔的那盘磁带里究竟录了什么?
此时再纠结过去毫无意义。血脉是某种永久孤独的诅咒。诅咒带来无尽头的孤独,而这本不必如此。当下的自己只有一个人,而自己总是这样。
——那么给维吉尔录一个磁带吧。但丁想。万一他某天真的回来了,就把这个还给他,作为某种补偿。
但丁从为小时候不小心弄坏了他的宝贝磁带道歉开始,到之后发誓再也不抢维吉尔的东西,说得信誓旦旦。录到后面自己说了些什么已然记不太清,只能肯定凭着独自一人的状态说了许多胡话,带着毫无掩饰的寂寞之情好像说了我爱你,又好像没有,小时候经常说的话应该无伤大雅。
但丁只记得最后一句是:
“假如有机会再跟你打一次架就好了啊……”
磁带拉到尽头发出清脆声响,但丁说完便大手一按结束录制,略带满意地观赏了会儿录好的白色磁带,按照小时候他的记忆,仿着字迹在上面写下维吉尔的名字。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远了,维吉尔的字迹他却印象深刻——维吉尔总在书上面写名字。
终究是青年人的一时心血来潮与偶尔感伤。或许维吉尔依靠血脉联系依旧能在但丁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在这样一个夜晚被突如其来地想起,短暂地情感充沛一瞬。而但丁乐在其中。
新事物层出不穷。唱片机与唱片迅速夺走青年的旺盛精力,磁带与录音机对但丁而言早已成为过时的玩具,连带着无征兆的一瞬间的对过往维吉尔的歉意一起,被丢到了不知何处。
只是但丁没想到,很快维吉尔就会从地狱里回来,而他也会如愿以偿地和维吉尔打上一架、狠狠地打上一架。
“我要留在这里,留在父亲的故乡。”维吉尔说。
但丁又灌下一瓶酒。他以前爱喝酒,现在则完全相反。酒液于他来讲只是某种短暂逃避的工具。
马列特岛上发生的一切消散在火炎与硝烟之中,当下只有但丁与翠西知道发生了什么,坍塌的不仅仅只有魔帝的堡垒。翠西答应但丁会保守秘密到她几乎不存在的生命的终点,但丁却已经开始思索如何才能带着这个秘密走进坟墓。
之后便是无止境的酗酒,因为高浓度的酒精能让自己看到维吉尔。这个理论很可笑,没有科学依据支撑,有的只有但丁自己的经验。
酒精挥发速度过快,所有的维吉尔只在一瞬间出现,留下某个冰冷的眼神或是毫无意义的言语,只有不间断地饮入才能间歇性地与维吉尔的幻影会面。
“你现在可以叫我一声弟弟吗。”但丁握着玻璃酒瓶,对着空荡荡的事务所说。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对墙发出这样的请求有些奇怪。但丁便不再发问。只是透着有色玻璃瓶向前看,面前的一切都镀了层棕色,像是生锈般挂在墙上。
该如何补偿一个被杀死的人?但丁想。
或许酒精就是会让遗忘的事务往上浮。先前自己做的所谓补偿突然窜进大脑,毫无征兆。那时过于幼稚,以为一块只录制了A面的磁带就能缓和自己与维吉尔的关系,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录了一半的那盘磁带现在或许在地下室,或许早已进了垃圾桶,过往的东西但丁无心去翻,维吉尔相关的一切早在特米尼格塔崩塌后被抛弃了七七八八。
记忆像洪流,大脑无法控制地被过往的回忆反噬。但丁想到小时候抽拉磁轨的感觉,手指间磁带的颤动真实可触,毫无阻碍地,就那样顺畅地扯出磁条,光滑而锋利的质感缠绕在手上,齿轮转动的颤抖自指尖传递到胸腔。某一瞬间半魔人觉得这像血液,自己抓着一把红色的液体,维吉尔留在手上的伤口汩汩往外冒着血。
磁道是扯不断的,但能用刀划开。
但丁想起自己曾以为维吉尔活着,活着维吉尔却选择跳下悬崖自杀。后来他认为维吉尔死了,死去维吉尔却还活着、又被自己亲手杀死。他阴差阳错地错过了每一场奇迹、每一场,并亲手把活着的希望系数埋葬。
“一生里能有多少次奇迹呢……”但丁问自己。或许自己已经没剩下多少机会了。
他终于隔着酒瓶看到模糊的身影,白发蓝衣的身影像是蒙了层黑乎乎的霜。
“维吉尔……是你吗?”
“……但丁。”维吉尔说。但丁读不太明白这个词语中情感的分量,更听不清幻影究竟如何发声。是在嘲笑自己太脆弱?埋怨自己太没用?他都能想象得来维吉尔会用怎样的语气责怪自己的愚蠢。他都能想象得来吗?维吉尔没死去的话与自己同岁,他所拥有的参考只有自己。维吉尔的身影太遥远,马上就要忘记。
……不对,绝对不能忘记维吉尔。亲手斩断链接的是自己,绝对不能忘记。
但丁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让酒精蒸发掉眼前兄长的幻影。他将用无限的记忆记住这段可测量的时光。
他是不信邪的人,亦或是数次的失去让但丁终于不信仰任何事物、包括自己。那之后发生在佛杜那的事但丁权当一场美梦。但丁不知道自己几千个痛苦到辗转反侧的夜晚才换得与维吉尔的一次跨时空交错,见到熟悉的可触碰的兄长时心都要碎掉。但丁不相信宗教,他人类那部分的心更相信这是命运的小小玩笑,用以嘲笑他的对维吉尔存活的记忆已过于单薄——单薄到可怜,借以惩罚自己——不要忘记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时内心唯一的庆幸只剩下当初自己记住了维吉尔。仔细想来,孤独一人的生活已一转眼晃过普通人类的半辈子。血脉的诅咒依旧萦绕在自己周身,而自己与双胞胎哥哥的血脉链接始终如同不存在,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像是一碰就要断掉。
扯着执着的细线为那个近乎不存的可能性不断向上、向上,继续攀爬。但丁偶尔也会想,他偏要揪着那一段浅浅的血脉链接把维吉尔拉回来,哪怕断掉的执念那头是一具经由自己亲手杀死的尸体。奇迹接二连三地发生终究是奢求,黑色的兄长是某种诅咒,刻印在神经之中,大脑的每次运转都大声提醒着但丁:绝对不能忘。
奇迹还是再次出现了。
在树上,在失而复得之后。
但丁终于如愿以偿地再次听到维吉尔的声音,骂自己愚蠢,如此怀念。
从魔界回来那天被但丁私自定为庆祝日。诸如此类的节日数不胜数,包括“维吉尔分裂日”,“久别重逢相遇日”,“维吉尔合并日”云云。当事人对这些日子的创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不过是但丁找了几个噱头以哄他的哥哥荒淫无度,而做哥哥的也乐在其中。
第一年的庆祝日叫来了尼禄与姬丽叶,一家人聚在Devil May Cry吃了蛋糕。第二年的庆祝日则有些大不相同,两个半魔人谁也没叫,在事务所二楼耳鬓厮磨了一天,糊得满床满屋不知名液体与红蓝交织的血,毁坏双人床一张、床头柜一个、台灯一盏。就算没有叫尼禄,维吉尔的好儿子也想不到这个节日——只当这是但丁的心血来潮。
但是尼禄的好父亲和好叔叔身体力行告诉他这并非临时起意。第三年的庆祝日但丁特地好好准备,西装革履还准备了礼物:一枚戒指。钻石太易碎,但丁去魔界猎魔时专门寻了颗全魔界最硬、最漂亮的石头,又绞尽脑汁将这颗硬石头打磨成漂亮的形状。但愿它不会在打架时损坏。
但丁都能想象的来维吉尔会有多喜欢这个礼物:这颗蓝色的亮闪闪的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戒指。维吉尔收到戒指微微愣了愣,欲言又止片刻,在但丁期待的目光中还是缓缓开口:
“谢谢你。”
维吉尔笑着说。千金难买维吉一笑,但丁觉得超级无敌值,戒指作为魔界回归庆祝日的礼物够有分量。维吉尔此刻似乎略带腼腆的微笑太像小时候的他了。而即使两年来兄长的微笑环节已越来越多,但丁仍不满足。多多益善嘛!
第二天但丁便发现戒指被戴在了维吉尔骨节分明的右手中指上,似乎颇有些满意(或是炫耀?)的意味在里面。从此这枚戒指再未卸下过。包括家庭聚餐时,顶着儿子惊讶且怀疑的眼神,维吉尔中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但丁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我想我也应该给你一个礼物。”某日维吉尔突然说。他们刚在床上做完,贤者时期的但丁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维吉尔则抬起手看向右手中指的戒指,饱经猎魔活动与床上高强度运动的小石头依旧坚硬而漂亮。
最近有什么定下来的节日吗?但丁在大脑里迅速从头到尾过了遍电影。好的,没有。
“给你个惊喜。”
“你这是干嘛?”但丁问,一丝紧张闪过心头。
在共同生活前,他曾以为维吉尔还会像他小时候那样无趣且呆板。但事实并未如此,他不曾想维吉尔的加入让他日复一日的生活不再平淡,他的哥哥总在出人意料的地方带来不得了的惊喜。那么,这次会是什么礼物呢?
维吉尔又笑了笑,从他的异空间取出一盒白色磁带。但丁看着这个磁带有些眼熟,勉强看清磁带上黑色马克笔写下的已经褪色的“Vergil”字样。维吉尔翻翻手腕,磁带B面的“Dante”清晰可见——刚写上去没多久的字,漂亮又干练的字体。
这是一盒属于他们两人的磁带。
但丁看着跨越十几年的磁带,心脏砰砰直跳。他必须承认:有时维吉尔反而是更加浪漫的一方。维吉尔笑着说:
“我爱你,但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