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V】色盲

  某一天起床,但丁突然发现世界只剩下黑白两色。面前所见的一切像冲洗过的老照片。冰冷色调的黑白色混合成各种各样的灰色组合进眼睛里,没有任何生机。
  但丁站在洗漱台前照镜子,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黑洞洞的,头发纯白,身上是黑灰色块,大概能看出衣服的版式,完全失了帅气。但丁打开衣柜,衣服无光地排列着黑成一团,融合进深色的衣柜壁里,与其说是衣柜,倒不如说是装殓寿衣的盒子。整间事务所灰扑扑的,没什么色彩,本就古老的一切更加陈旧,勉强在昏暗灯光下挣扎出些灰色。
  更像一个坟墓了。但丁想。有可能不是我的问题,或许是世界的运转出了什么毛病。但丁看向窗外。窗外的世界井井有条,三三两两的行人神色如常。
  他打电话给蕾蒂,蕾蒂问他欠掉的债款什么时候还。打电话给翠西,翠西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可能确实是我出了点问题。”但丁说着,转身挂掉黑色的电话——它本来应是金色的。
  世界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自己。但这并不是大问题,色彩的缺失改变不了什么。所有东西的位置一清二楚,黑白色也只是让一切的形状变得模糊、不鲜明。恶魔猎人依旧如往常那样,拿着枪和剑去工作。他的剑和枪与平时并无不同,黑的、白的、以及灰的,只有枪柄上的画像褪了色。恶魔猎人会为他的名号默默打工,一件没意义的事,若是恶魔猎人的名号能看见,那它或许也是黑色。
  今天的委托不是很好做,未曾见过的铺天盖地的新恶魔带着决意啃咬上来。色觉障碍只让恶魔群黑压压地分辨不清,但恶魔猎人还未到为眼前委托感到苦手的年纪,说到底要做的事并无不同:远的用双枪射击,近的用叛逆砍,直接攻击他所猜测的弱点,或是杀到那些恶魔再也站不起来。
  恶魔猎人身上留了些无伤大雅的窟窿,很快便能修复。只是被血染了整件衣服,身上臭烘烘的,但丁嫌弃,只凭味觉判断不了这种恶魔血液的颜色,更不知自己被淋成什么样。临时反悔酬金的委托人也是一等一的难缠,黑白电影里负责惊讶与夸张的配角,夸夸其谈的声音被刻意静音。但丁不关心这些,懒于与其纠缠。金钱与恶魔都不过一瞬。他不在乎,委托只是自找的借口,那都是一瞬。
  凌晨一点钟恶魔猎人带着冰凉的血腥气回去,疲惫却精神。他错过了最后一班车,只能靠两条腿走回去,毕竟他不着急,回去什么都没有。黑夜对色盲不太友好,本就漆黑的夜晚更像着了墨,不比白日里见到的乌泱泱恶魔大军好多少。路边惨淡灯光起不了作用,走在路上像是走在粘稠的黑暗里,路边商店招牌陈旧无趣,哪怕是半夜仍在营业的披萨店也不会令半魔人产生任何食欲。
  他在离门十米远时发觉事务所进了人,白色的方格窗子镶在黑色的墙壁里,在无光的世界里过于显眼。但丁推门进去,事务所正中心站了个男孩,被破破烂烂的深色披风裹着,手里拿了把长刀。男孩的一切颜色溶解在事务所的深色墙壁中,只有白色的头发在事务所里明亮得不像话(真的是白色吗)。
  “我听那些人说,你就是但丁?”男孩发问时甚至未转身。 
  “你是谁?”但丁叹气着摇头。
  “我是维吉尔。”
  男孩缓缓转身,看向但丁。
  于是但丁于大脑消解前先看到了颜色:维吉尔的蓝色的眼睛。蓝色,失去颜色后首次目睹的颜色,一切灰调世界里的唯一色彩,深海尽头最为纯粹的中心,在那个男孩的瞳孔里,震耳欲聋的涛声于耳边嗡嗡作响,湛蓝色海水倒灌进但丁的空白大脑,拍打出倾盆的蓝黑色的毫无光亮的雨。除此之外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没有光亮。
  但丁心脏猛然揪紧,悠远的早已模糊的没有面孔的记忆被蓝眼睛从大脑最深层片区扯出,随心悸感堵塞在气管里,潜意识已先将撕裂的内脏全部呕吐了几轮。
  尽管除了蓝眼睛外毫无着色,但这是他的哥哥无疑。八岁的模样,毫无变化的外貌,一如既往的背头,稚嫩的下颚线条,还没冷酷到无情的蓝色的眼。眼睛。但丁觉得眼花,张了张口,但未说出一个字来。
  “……你不应该在这里。”男人低头看向男孩,最后冷静着说出话。
  白发的男孩抬头盯着男人看了会儿。“那你也不应在这里。”男孩说着,跳下凳子,抬起阎魔刀对准男人的眼睛。
  男孩直接握着阎魔刀,没有刀鞘,他还没到能拔出刀的年纪。但丁甚至不需要拿出武器,只需用手握住阎魔刀刀身便能让维吉尔动弹不得,锋利的刀身划不开男人的手掌。欲拔出刀,阎魔刀却在男人手中纹丝不动。
  维吉尔眼睛里带了不甘心,或许还有哀怨。但丁轻松将对着自己的阎魔刀尖移向一旁,危险的东西还是不要摆在眼前为好。
  “你就这样拿着阎魔刀到处跑?”但丁松开阎魔刀。
  “不然呢。”男孩回答得理所当然。
  但丁叹了一口气。
  “话说,你真的是但丁?我都快不认识你了。”维吉尔穷追不舍。
  “你不怕我杀了你?”但丁用问句回答起问句。
  “你不会杀了我的,毕竟你好歹也是个但丁,是但丁就是我弟弟。”
  我当然是但丁,可能也是最不但丁的一个。但丁想。八岁的但丁可不会想到自己是现在这样,维吉尔可能也想不到。
  他又看了会儿维吉尔,看了会儿维吉尔的亮蓝色眼睛,但丁当下世界里唯一的仍然活着的颜色。维吉尔颇有耐心,也盯着比自己大了不知多少岁的弟弟看,依旧紧紧攥着阎魔刀。
  但丁叹气着摇头。沉默着直接上楼,随意把脏兮兮的恶魔猎人装束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去浴室洗掉身上恶魔血留下的污垢。冰凉的水冲去还未凝固完全的血迹,哗哗啦啦地流进下水道。浴室的瓷砖白得锃亮,但丁在堆积的水中看到失去颜色的自己:没有颜色的自己更加恐怖阴暗,没被头发盖住的半张脸阴森得不像话,眼睛黑暗无光。
  自从杜玛利岛归来后,但丁身上常常发生怪事,白天看见黑天使从窗外缓慢经过,做任务时偶然看到墨绿色西装恶魔鬼魅般的背影,半夜躺在床上穿蓝风衣的人悬在半空与自己面对面,无情感地盯着自己,没拿阎魔刀,戴了红项链。
  只是这次这个亡灵未免有些真实,但丁方才甚至看得清男孩的脸随呼吸微微的颤动,鲜活得不像话,以至于但丁看到真实可触的蓝色眼睛,先一步为已经不存在的人失了分寸。
  你知道的,他不该在这里。但丁闭上眼睛。
  洗干净的半魔人又从衣柜随便取了件套上,衣架哐哐作响,他知道手上的衣服配色是红黑,却辨认不出是哪一套。但丁下楼时已做好点披萨外卖的准备,尽管无色的披萨饼看起来难吃至极,和白酱意大利面味道相差不大,好在嗅觉还在,至少不至于毫无味道。进食是在人类世界为人的习惯,是非必要的,也是必要的。
  他的生活日夜颠倒、作息紊乱、昼伏夜出,毕竟无人在意,他活着身边只有自己,无需照顾别人。在失去颜色后昼与夜再无区别。一楼的男孩也很快就会消失,如同他几个月来见到的幽灵那样。 
  
  “真是的,刚刚一声不吭就上楼去,这么久才下来,你还是和过去一样讨厌。这就是你对待客人的态度吗?”维吉尔翻了页书。他正跪在椅子上阅读。男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本书,一本字典那么厚的书,摊开在桌上,没鞘的阎魔刀放在一边。
  但丁在楼梯上站了会儿 。
  “喂,你要在那里站多久?”维吉尔的话语里已带了不满。但丁像听从指令的木偶,木然地走下楼梯,关节摩擦发出粗糙声响,踩在老化的木板上吱呀呀地叫。他早该发现的,幽灵不会说话,从来只会用无温度的空洞眼睛看着自己。这个维吉尔他会说话。但丁盯着看书的维吉尔,从二楼到一楼的楼梯似无尽头,他终于发现维吉尔手中那本书确实是字典。
  “你为什么看字典?”
  “不看词典我遇到不会的词语怎么办?没有人会告诉我它们叫什么。”维吉尔脸上好似带了苦恼,“再说了,你这里只有词典。”
  恶魔猎人想不通为何自己的事务所中会有一本字典,也许是哪个委托人落下的,又或者是在哪处商场用于凑满减的折扣时顺手拿的,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知道事务所里还有这样一件物什,就算知晓大概也从不会翻开。
  从楼梯到桌前的距离漫长到可怖,但丁终于在办公桌前稳稳站定。尽管此时此刻但丁像前来委托的人,维吉尔听完任务内容就会立马抬起头抓起阎魔刀去打恶魔。
  然而维吉尔还太小,还太没有力量,难以完成委托内容。尽管维吉尔听到这句话会大发雷霆,如同他以往和弟弟玩闹时那样,证明自己的力量。无论怎么说,当下似并无法印证这一切,男孩只是把字典翻掉一页又一页,薄脆纸张哗啦啦地响,声音清脆到下一秒就会折掉。
  但丁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维吉尔不耐烦地将字典合上,抬头看站在面前的男人。
  不、不要抬头。但丁感到一瞬间恐惧,心里拉响警报,耳鸣声海潮般炸响在脑袋里。
  他阻止不了什么。维吉尔终究还是抬起头盯着但丁,但丁一片黑白色的世界中终究又出现别的颜色。蓝幽幽的眼睛再次无自觉地被但丁的视线所捕捉,又无处不在地散播它的蓝。但丁无色世界中唯一的、永恒的蓝色。也是刺目的、痛苦的蓝色。
  不要让我再看到这个。
  但丁憎恶起他世界唯一的颜色,只要目睹注视便会从胸膛深处撕裂心脏。尽管他早已死了几百回。现在他可以轻松让男孩永远闭眼,这样他的世界里就再也不会有令人厌恶且心碎的颜色。他有这样的力量,有这样的经验。
  你想杀了他吗?但丁?又一次杀了他?
  我可以做到的,既然已做过一次又为何不能再来一次。用手掐住脖子用枪射击用剑砍下脑袋用刀贯穿心脏把那双眼睛掏出来剜出来挖出来抠出来凿出来,然后永远憎恨、永远怀念、永远保存。这双眼睛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世界上。
  你真是个疯子,但丁。
  不该存在,这不该存在。若是视线能杀人,自己早已死掉千千万万遍。世界一片黑白就足够了,为何要让自己看到这样的蓝色。这样的蓝色不该存在,这样的蓝色早都死掉了。
  “所以你平时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吗,但丁?”维吉尔发问,手指不住地在厚厚的词典上敲,发出沉闷而无节奏的声响来。
  但丁没说话。
  “说起来你现在才看起来像但丁一些。”维吉尔比划了一下,“刚刚你头发是红色的。”
  “所以你……来做什么?”但丁觉得自己的声音沙哑到不像话。
  “这里不是事务所吗,你不是恶魔猎人?我想来委托你。”男孩的声音稀松平常,手指在被磨坏边儿的字典封面上来回滑动,又挪到阎魔刀刀柄上。说到底这本是常识:一个人来事务所除了委托,还能有什么事。
  “你不睡觉吗?”
  “但丁你为什么总在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维吉尔的眼睛里带了不耐烦,直接拿着刀跳下椅子,再次将阎魔刀对准但丁的眼睛,歪着脑袋盯男人,如同刚刚初遇时的情形一样。
  因为我对你一无所知。但丁沉默着代以应答。我想多了解你一些。
  “你的维吉尔呢?”维吉尔突然发问,蓝幽幽的眼睛盯着但丁。
  但丁犹豫了一会儿,目光在一片灰白色间游离。最后他说:“我的维吉尔就是你。”
  “花言巧语。”八岁的维吉尔别过头去,阎魔刀刀锋随之移开但丁的双眼之间。此时但丁才有余裕打量面前的维吉尔,破烂的披风下是他印象里的黑色长袖上衣与短裤,就像整个身体藏在深色的壳子里,只留蓝色的玻璃般的两颗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这太残忍了。但丁缓步坐回本就属于他的位置上,看向只比桌子高一点的男孩。面前的男孩可能是某种恶魔,把自己伪装得极好来骗取信任。也有可能是色盲痼疾的并发症,在灰白荒漠中加入一丝蓝色骗取人的神魄。但无论怎么说,这个孩子就在这里,在当下。他是维吉尔,是自己的维吉尔。但丁摇了摇头。
  “所以……你想要委托我什么?”

  闭上眼睛的黑暗与睁开眼睛的黑暗并无不同,失去色觉的同时也失去了光。他的维吉尔现在就在他的怀里酣睡——或许是酣睡。纯白的头发落在混黑的影里。
  身边的少年睡得正香,但丁于一片漆黑中只看到男孩颤抖着的眼睫毛与微微起伏的胸膛。失去色觉后听觉异常灵敏,维吉尔有力的心跳隔着皮肉与空气一声不落地被但丁所感知。
  他的委托只是想睡上一觉吗,就这么简单?
  或许也并不简单。
  一小时前的但丁听闻委托后没做出任何表态,只是拨通自顾自地抬起黑色电话,点了半夜仍能送货的培根披萨。维吉尔带着好奇目光在但丁的咀嚼声中四处走动,轻轻触碰墙角天堂鸟的灰色叶子,或是独自观赏起墙上各种奇妙的装饰,蓝色眸子的目光若有所思。
  最终他放弃理解这一切,转而坐在沙发上看起词典来。阎魔刀刀刃朝外放在一旁。但丁则随意将腿搭在桌上,脸上盖了色情杂志,整个人躲在书后一言不发。半小时后外卖送来,从包装到披萨全然不出但丁所料,像未着色的钢筋水泥块,唯有冒着热气的油炸物香味证明面前的圆饼的的确确是他熟悉的披萨。
  “你不吃吗?”
  “没有必要。”维吉尔平静看着面前四四方方的纸盒子,“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进食会浪费时间,吃了东西后上厕所会浪费时间,消化还会浪费精力。得不偿失。”
  “所以你的委托只是想在我这里睡一觉?”但丁默然咀嚼着披萨饼,酥脆的饼皮在口中被削咬成木屑。他想到维吉尔的小时候,模糊记得哥哥吃多东西便会犯困,整个人迷瞪着眼,特别是在温暖的午后,翻掉几页书便在阳光下睡着的永远是哥哥。
  “是的。而且我觉得你的服务态度很有问题,这样真的能接到工作单吗?”
  但丁摇了摇头。“这都不重要。”
  “什么重要呢?”
  “没有什么重要的。”但丁的目光再次黯淡下去,囫囵吞掉最后一口味同嚼蜡的芝士已然凝固的披萨,再次抬眼看向面前无色的黑白与他世界中唯一的蓝。“睡吧维吉尔,去睡觉吧。”
  
  维吉尔睡觉时也抱着阎魔刀,不带鞘的。但丁略带担忧地问起这样睡维吉尔会不会被刀划伤,而维吉尔只是摇了摇头,说自己每晚都这样,从来未受过伤。在得到否定答复后但丁仍不放心,看似简单的委托似乎并无那么容易。但丁略带忧愁地看向反射着寒光的阎魔刀刃。
  “我在这里维吉尔,你的弟弟会保护你。”但丁轻轻叹了口气,维吉尔听闻,终于迟疑着松开阎魔刀,魔具化为白色光点消散在黑色的空气中,少年却依旧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幼兽般的蓝色瞳孔微微眯着。
  年长的弟弟帮八岁的哥哥掖好被子,又关了灯,顺从地躺在维吉尔身边。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他发现他的哥哥的眉头依旧皱成一团,不明晰地流露出未来十八岁时总在若有所思的模样。维吉尔在一片黑暗中突然发问,声音稚嫩到但丁终于意识到身旁的男孩只有八岁:“你对我是什么感情?”
  “我忘了。”但丁答。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小时候的但丁了。
  “我只想有足够的力量,这样就不会再失去什么了。”维吉尔的声音闷闷的。
  “快睡吧。”但丁拍了拍维吉尔的脑袋,顺势轻轻揽住男孩,“我说过的,我会保护你的。”
  “……但丁,我觉得你应该去医院看看。”维吉尔略带担忧地迟缓着说,黑暗中昏暗的蓝色依旧幽幽明亮。
  “为什么?”
  “所有人都说但丁是穿红衣的恶魔猎人,但你下楼时却穿了一身纯黑的衣服,两边手套的颜色也不一样……我不知道你生了什么病,但优秀的恶魔猎人可不能这样……”
  男孩声音越来越小。但丁没说话,只是将怀中的维吉尔抱得更紧了些。男孩并未反抗,只是缓缓闭上他蓝色的双眼。仿若玩乐到筋疲力尽的孩子般很快入睡,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过往十八岁的愚笨的自己早已远去,但丁在无数个未眠的夜晚无数遍反刍手心横亘的那道早已愈合伤口,试图理解留下这道伤疤的人。童年的过往深深缠绕于树干上,再向上生长也仍会留下勒入皮肉的痕迹。
  熟睡的男孩呼吸平稳,但丁迟迟未眠,看向床头的手套,版式和颜色都一样,黑乎乎的,或许其中一个是褐色。但丁于某个瞬间突然又想去看维吉尔蓝色的双眼……那样的话至少黑暗就没那么难以承受。
  他有很多话对维吉尔说,对维吉尔。我杀了你,我很想你,我爱你?但这似乎并不适用于此时此刻的维吉尔。男孩的蓝色眼睛依旧锐利,自己的心却早已锈迹斑斑,最后拼了命却只剩一句“我会保护你”,轻薄的,毫无理由支撑的半句话。
  但丁仍想在黑暗中多注视面前的男孩一会儿,只是疲惫感来得毫无征兆,半魔人本无需睡眠,对自己也好对维吉尔也好。他们上次如此亲密无间是什么时候?上次感到困倦又是何时?但丁记不太清楚,在思索这个问题时昏昏沉沉坠入无色的梦里。
  
  第二天但丁苏醒睁眼时他的世界仍是灰白色,透亮的纱帘与灰白的墙壁告诉恶魔猎人此时已是白天,或许已是中午。身边被褥冰冰凉凉,早已没有维吉尔的身影,但丁的世界再次陷入长久的撕心裂肺的黑白之中,这次多了些淡然。
  恶魔猎人重新选了衣服,犹豫着换了副手套,下楼、环顾四周,整间事务所安静到茫然。他机械式寻找了会儿男孩的踪迹,即便他早已知晓此处根本没有任何生物的痕迹。
  也许他说的对,我应该去医院看看。但丁想。
  但丁走在街上感觉自己像老漫画中的角色,灰白色街道上唯一突兀的存在。四四方方的黑白色医院像棺材,但丁默然地走进去,死亡气息从身边走过的一个个人身上涌现,或许自己身上也有。他已忘记自己都对医生说了些什么,莫名被送上手术台时却并无挣扎,麻醉液体被空气推进血管时的声音清细小,但不至于听不清。
  人类剂量的麻醉奈何不了半魔人,镊子触碰眼球的冰凉触感清晰可鉴,后面还用上了别的什么工具,在眼珠上操作失了焦,但丁看不清是何种物件。尽管此痛楚并无平日里被恶魔攻击来得痛快,反而更像眼睛被虫蚁噬咬,无关痛痒又难以忽视。
  “你的眼睛沾上了什么黑色的东西,把颜色都过滤掉只剩下黑白色。我帮你去掉了。”手术结束后医生对但丁说。
  世界恢复了颜色,更准确地说是但丁自己恢复了色觉。手术室头顶的灯明晃晃地发光,淡黄色的光。他看向身边的医生,医生的眼睛是绿色的,身上衣服是白色的,几根没藏好的金色头发从医护帽里露出来。
  但丁回到事务所。事务所的一切恢复所有熟悉的颜色,依旧是诡异的、阴暗的色调,没有光也没有声音。推开门没有拿着刀的身影,事务所里依旧没有维吉尔,他走时甚至没留下一张字条。但丁有预感,维吉尔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言的寂静沿着事务所的墙壁往四周爬。墙角天堂鸟叶子垂着,分辨不清的叶子颜色此时也有了脉络。原来它早已经死了。但丁想。枯黄的褪了色的枝叶,只消稍微触碰便会化成干瘪的碎片。昨夜未吃完的披萨仍留在桌上,冰冷,芝士硬结成块,但上色了的食物远比灰蒙蒙的看起来好吃。他发现字典失踪了,或许事务所里本身就没有这样一本枯燥无味的书籍。
  他恍惚着察觉到八岁的维吉尔终究是幻影。维吉尔或许会打听他弟弟的下落,或许会经过路边据称恶魔猎人但丁所处的事务所,但绝不会走进去。他根本不会为谁而停留。
  这才应该是维吉尔的风格,一声不吭地来到此处,又一声不吭地离去。那句“自己的维吉尔”又何曾未饱含私心:他没法留下维吉尔,更没法留下一个死人。
  周围色彩炫目,打开衣柜又变回一排排红黑色交杂的衣服。对于刚回复色觉的人来说有些残忍。但丁觉得双眼意外干涩,也不知是因为手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知名的感触。
  但丁重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将冰凉自来水拍到自己脸上。镜子里的但丁有着白色的头发,水珠顺着发丝一滴滴往下掉。恶魔猎人身着红黑色长款高领紧身风衣,有着相较于同年龄段的男人们更加老练的脸部线条,不属于人类这一生物的阴森面庞映在镜子的另一面。
  只是但丁看不见自己眼睛的颜色了。
  
  
  
end.
听《散落飘零》时写的,是一个有些悲伤的歌,希望悲伤有好好传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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