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V】忘却犯 oblivious

oblivious

A-1

  维吉尔今天叫人起床的方式不太一样,一上来就用阎魔刀把但丁心脏捅了个对穿。“哥……再睡一会儿……”但丁拔出刀片,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阎魔刀又毫不留情地插入但丁右胸,上挑切开肩膀。

  “受死。”维吉尔冷冷地说。

  刀伤恢复需要时间,凉气直直灌进但丁胸前砍伤,血浸了满床。一个斩击携着寒气落到身边,但丁觉得冷,打着激灵坐起身来。床边的维吉尔早已换上自己的衣服,一脸严肃摆着攻击架势。

  “怎么啦维吉,怎么突然这样?”

  维吉尔没回答,阎魔刀又毫不留情地砍向但丁的脖子。但丁勉强躲闪,后面的柜子却遭了殃。阎魔刀的主人并未收手,刀刀直取要害。半魔人躲过一次次带着杀意的攻击,房间不堪重负一片狼藉。 

  “喂喂喂,等一下,我已经起来了,不要再攻击我了!”

  维吉尔不说话,手底下毫不停歇。自事务所恢复工作,工作日叫但丁起床成为维吉尔的固定任务,这几乎已成为日常,只是动静这么大的还是第一次见,睡意先消散了一半。自己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裤衩挂着,脆弱的布料是但丁唯一要保护的地方,这本非常轻松。但丁觉得稀奇,但很快也笑不出来。上蹿下跳地躲避攻击过于狼狈,维吉尔看起来怒气冲冲,他好像是认真的。

  但丁想到道歉,从昨天偷偷点了披萨而且外卖盒没有扔,到不小心没戴套,再到做完之后没去清理直接睡着了。但丁将能想到的一切毫无悔改之意地如实坦白全盘托出,只求维吉尔能放过事务所里可怜的家具和可怜的自己。

  “闭嘴!”维吉尔愤怒地大吼,“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你弟弟但丁啊!”被质问的人翻身躲过又一击,早上这场闹剧令事务所的主人欲哭无泪,这样下去整个事务所可能都要推倒重建,维吉尔那边早已摆好次元斩绝的起手式,眼角带着愠色。

  “我哪来的弟弟,但丁又是谁!”

  斯巴达家庭会议气氛前所未有的严重。楼上被次元斩砍到千疮百孔的房间被按下不表。维吉尔坐在尼禄身边,警惕得像只猫,被瞪的但丁沉默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整张脸躲在双手后面。

  把尼禄叫来或许是正确的决定,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但丁搬来的救兵此刻也只得坐在桌前抓耳挠腮。他正吃着早饭,姬莉叶刚做的三明治只咬了一口,来自Devil May Cry的电话火急火燎打入孤儿院,嘈杂背景音下尼禄分辨出但丁在请自己过去,下一秒一个传送门就开在自己身边。

  本以为是家里两个不省心的半魔人又闹出什么事,调停专家很快就能解决。却不曾想现实远远超出预料——维吉尔失忆了——说是失忆也不完全准确,他还记得尼禄这个儿子,却把但丁忘得一干二净。

  尼禄自快捷传送门而来时父亲和叔叔分坐桌子两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了维吉尔身边。桌子那头但丁依旧沉默,或是说尼禄到来后一直一言不发。据说早在尼禄到来前就已把维吉尔检查了个遍,确定不是任何的诅咒,也不是恶魔干的好事,魔界之王的身体还没有那么脆弱。

  叔叔此刻的心情尼禄只得以窥见一角,猜测他久别重逢又得而复失的心情或许真的痛苦。如果自己知道了自己终于得知父亲是谁,维吉尔却又忘掉了自己……尼禄摇了摇脑袋,这种类比过于奇妙。

  “维吉尔,你想想,这间事务所是谁的?”

  尼禄深知现在全家的未来系于己身,父亲琢磨不透的脾气似乎只得循循善诱,维吉尔以意料之中的沉默代为应答。

  “而且你回忆一下,回事务所之前,和谁在魔界待了半年?”

  “再往前想想,你和谁在那棵树上打架?”

  “再往前,你小时候总该有人陪你玩吧。”

  “……不,从小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维吉尔终于缓缓回答,语气说得固执,眉毛皱成一团,从未松开过,“在魔界也只有我一个,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何在这个事务所。”

  但丁终于将脸从双手后露了出来,淡蓝色的瞳孔中有一丝茫然,一个罕见的表情。那边维吉尔始终强硬,觉得自己没有失忆,他将这一切怪罪于但丁,一个他叫不上名字也不知是谁的人。

  “那好吧,让我们重新开始,”但丁闭上眼睛,说出自尼禄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我是但丁,是你的双胞胎弟弟。”

  “我没有双胞胎弟弟。”

  “你有,你只是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忘掉了。”

  “不,你在骗我。”

  “我还能和但丁合起伙来骗你不成?”尼禄哀嚎道。面对倔强的父亲倍感头疼,极力寻找着措辞,试图搜肠刮肚找到不冒犯维吉尔又合情合理的话太过困难,最终只得以崩溃的声音做结。尼禄和叔叔摆出条条证据证明但丁是维吉尔货真价实的弟弟,这没什么不可相信,维吉尔却像铁了心般否定弟弟的存在。

  这才劝了几个小时,尼禄悲观地想,就算有几千个小时,去磨维吉尔这把刀,磨不出来什么东西,最后遭殃的只有石头。说到底他们也没和维吉尔在一起多久,自己甚至只有可怜的不到一年。血缘这条纽带可怜兮兮地连在三个人中间,在微妙的平衡下摇摇欲坠。尼禄对老一辈的事迹只窥见一点,只知道叔叔和父亲聚少离多,说到底可能自己和但丁都不了解面前这个男人,尼禄安慰自己。或许一大块空白的记忆真的不好受吧。

  他们想到叫人性面出来。但丁第一个提出这个构想,维吉尔未来得及讶异于陌生人为何对自己知根究底,先一步直接拒绝提议。换尼禄请求的结果毫无不同,维吉尔永远冰冷强硬,像块破石头,眉头挑了挑,最终将目光腾挪开来,不去看儿子,也不去看房间里的另一个陌生人,只是抱着刀在椅子上端坐着闭上眼睛。

  “拜托,你失忆了。维吉尔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有个弟弟,这件事对你来说理解起来很困难吗?”

  被但丁突然的强硬态度短暂吓到,尼禄敢肯定自但丁那边传来了一瞬间杀意,立刻做好劝架准备,紧张地看向身旁的男人。维吉尔面色古怪,眉头紧皱的样子应该自他来到此处就从未消散过。

  好在这样的僵持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但丁先一步败下阵。“没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但丁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语气平缓下来。好在维吉尔再未固执下去。男人沉默着别过头去,最后还是勉强接受了“哥哥”这一称呼。

  这无疑是极大的胜利。但丁又有了点信心,可惜信心又很快稀释在沉默的空气中,留下两个人继续面面相觑。整个家庭中解决沉默的往往是但丁,化解尴尬只能靠熟练老成的恶魔猎人,只是下一步又该怎么做?但丁也不知道。

  “诶呀你放心,我会帮维吉尔恢复记忆的。你不用担心我,我俩又不会死,我身体还好好着呢,维吉尔肯定也是。”但丁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给尼禄看。这种方式强行追求答语过于生硬,这样勉强的但丁也过于罕见。维吉尔直接提刀转身上楼,打开房门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几秒钟后从房间退出来,顺手打开传送门。整个流程行云流水不超过十秒钟,快到但丁下意识脱口而出。

  “等等,维吉尔你要去哪!?”

  “那你就留在这里吧,愚蠢。”维吉尔收刀入鞘,拍去风衣角沾上的木屑。二楼现在是一片废墟,住不了任何人,半魔人也不行。剩下的两人认识到这一点不需要太久,几近魔人化冲刺赶着进入狭小的传送门之中。

  看起来维吉尔的脑子还好得很,除了想不起但丁外没有一点问题,落点不偏不倚地在尼禄的车库门口——维吉尔一直以来的习惯,尽管儿子将此看做父亲近乎故意的恶作剧。但丁则将此称之为维吉尔缺根筋,毕竟那家伙不在意这个,怎么方便怎么来。

  “我都说你留在那里了。”维吉尔注意到一同跟来的两人,再次皱眉——甚至皱眉的幅度都没有变过,还是失忆前的那样。

  “我要是不看着你,你突然跑掉了怎么办?”

  “我想去哪与你无关。”

  “嘿,那你还是不了解但丁。”

  “我不需要了解他,你也别跟着我。”

  “我偏不。没办法,谁让我是你弟弟呢。”但丁上前一步,盯着维吉尔的眼睛。

  “……你找死吗?”

  尼禄只觉得寒意一瞬间爬上自己的脖颈,蓝色鳞片率先覆上维吉尔双颊,阎魔刀微微出鞘,蓝色的浓郁魔力骤然迸发,与红色波动对撞在一起。在尼禄面前表演剑拔弩张无异自掘坟墓,更何况此处还有孤儿院的孩子。尼禄早已精神紧绷数小时,记不太清自己有没有在父亲面前说脏话,一大早被但丁一通电话叫去,稀里糊涂持续到现在,随时警惕两个半魔人是否有攻击倾向。尼禄魔手一边一个按住不安分的两个长辈解决争端,两个长辈不忘互相瞪来瞪去。

  “够了!你们俩想晚上睡大街吗!?”尼禄大喊。两个人这样和没失忆有什么区别吗?尼禄搞不懂,只觉得头疼,两个半魔人的心里年龄依旧堪忧,从对话到举止都像孤儿院的小孩吵架,甚至更甚。

  “他想打架跟我无关。”维吉尔没给但丁留反驳时间,阎魔刀微微出鞘,只留下强硬离去的黑蓝色背影。尼禄目光暗了暗,这种行事风格非常维吉尔,干脆得令人措手不及。

  “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维吉尔吗?”这次但丁难得没有追进传送门,只是歪了歪脑袋,看向传送门消失的方向。尼禄回头问但丁,但丁摇着头坐在车库乱放的金属零件里,把目光藏到刘海后面,满脸的不在乎。

  维吉尔只顾着摆脱那个人,打开传送门时其实并未想好落点,走出了缝隙才发现自己兜个大圈最后又回到原位,一个人再次回到Devil May Cry事务所。维吉尔猛然想起事务所并非自己所有,真正的主人却如何也想不到。

  如果尼禄说的话是真的,那自己确实只忘掉了特定的存在,而这个存在就是但丁。维吉尔轻车熟路找到电灯开关,反复拨动的开关只有头顶几个白炽灯泡忽明忽暗地闪,像是事务所发出苦不堪言的求救信号。猜测是早上的乱斗打坏了电线,维吉尔不在乎这栋楼的命运,尽管这里他太熟,甚至熟到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个数了然于心。

  二楼依旧一片狼藉,木质家具的残渣混着斑斑血迹,发现不了多少线索,但生活痕迹依旧夹杂在一片混乱之中,直直戳进维吉尔的眼睛。餐具数量、拖鞋数量、枕头数量,成双成对的种种物品令人心烦。维吉尔注意到所有的玻璃杯都有两种颜色,厕所里的那对碎了一只,红色碎片散落一地。

  共同生活的气息强硬地直接涌进大脑,维吉尔对此全然无印象。只记得自己种树,被打败,然后砍树,从魔界归来便留在此处接委托,中间的一切细节可恶到徒留空白。拼了命思考的大脑高速运转发出哀嚎,记忆就像碎在地上的红色玻璃杯,大块的玻璃碎片还能勉强被拼凑起,细小玻璃渣零零散散地碎了一地,如何也恢复不了原貌,用手去复原破碎的杯子只会满手划痕,血淅淅沥沥滴下来,往前追溯记忆便更加细碎,几近被跨越人魔两界的风磨成粉末。

  维吉尔痛恨逻辑的缺环。那个人——那个自称但丁的人。维吉尔早晨睁开眼睛,旁边的陌生男人睡得七扭八歪,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的角落。熟睡到满脸口水的男人迷迷糊糊地挪动过来,胡渣蹭在大腿上。他是谁?过于亲昵的举动本十恶不赦,阎魔刀应主人之要求凝聚在手中不敢怠慢,主人此次下手却难得迟疑。维吉尔第一次对于杀死陌生人感到犹豫。

  他不是陌生人。相似的魔力波动与血脉共鸣将一切血淋淋地展现在维吉尔面前。追逐命运数十载的男人第一次感到迷茫,记忆中自己的一切行为无迹可寻,执念得没有道理,毫无逻辑可言的大脑轻薄荒唐地在颅骨之内悬着。

  他到底是谁。维吉尔痛恨起一切,面前的玻璃杯碎片闪着厕所天花板快要坏掉的灯光,刺眼又难受。自己到底是谁。

  傍晚时分维吉尔终于回归,准确出现在车库门口,西边的天空夕阳弥漫,佛杜那远处教堂一片死寂的红色,飘过来悠悠的钟声,十八下,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孩子们的笑,把维吉尔的黑色影子拉得瘦长。尼禄站在饭菜香气中,对于父亲的突然回归愣在原地,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拿着扳手不知所措,父亲却似不在意。维吉尔怀里揣着几本书,据说从二楼废墟挑出来,封皮上还带着灰。魔剑士搜寻的目光扫过周围,不见那个人的身影,也没有任何他所寻找的魔力波动。

  维吉尔还未发问,尼禄又转身去忙自己手上的事。“他出去了,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尼禄挠了挠头,“姬莉叶做了晚饭,要不要吃点?反正你们今晚肯定要留宿,说不定最近还要在这里多留几天,我给你俩各准备了一个房间……”

  他的父亲阴晴不定,心思琢磨不透,但以往这样的邀请维吉尔不会拒绝。事实证明他赌赢了,维吉尔颔首表示同意。

  然而之后又是该死的沉默。

  餐桌上的维吉尔永远安静,食量不大,每个盘子里的食物浅尝辄止,他爱吃什么?这个问题但丁都说不清楚,尼禄和姬莉叶只能靠猜,拿不准便会一做一大桌。以往但丁在时或许还能让餐桌上的维吉尔挤出一两句话,现在只剩父子俩在无言中进食。尼禄盯着奶油汤上漂浮的泡沫,泡沫的另一端是发着呆咀嚼培根的维吉尔。坐在桌子前和父亲面对面,他发现自己第一次独自面对父亲,也是第一次在心里如此大声地呼喊但丁。

  尼禄试图找点话头,最后只得试探着发问,小心翼翼提及但丁,提及之后维吉尔的打算。

  “我可以和他在一起生活。”维吉尔放下刀叉终于发声,声音沙哑。“但我不希望你们再提及有关记忆的事。”

  尼禄的大脑还未处理完全这句话产生的信号,门口先一步传来沉闷声响,但丁手中大包小包脱手掉在地上。尼禄紧张地望向但丁,他未想到这种程度的让步已让恶魔猎人兴奋到发狂,哪怕兴奋只维持了几秒钟。“算了,那真是再好不过……”

  但丁弯下腰去捡塑料袋子们。维吉尔瞥见袋子里的种种怪东西,心里下意识地感觉但丁还应该做点什么,不仅仅是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全部倾倒在桌上,乱糟糟铺了一桌子。内心莫名其妙传来空落感。

  “老哥你看看这些。”维吉尔认出来的有披萨和圣代,还有酒和零食,然后呢?“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

  “没有。”

  “那这个呢?”但丁掏出乱七八糟的几个魔具,维吉尔只是困惑地摇头。尼禄认出几个,但还有几个看不太出来,睹物思人在此时有些诡异。

  但丁还想用点偏方,从塑料袋里摸出一颗鸡蛋和几片黄色叶子——民间方法,可能有效,比如吃掉挖去蛋黄填满盐的鸡蛋,或是银杏叶下接吻。这个议案被尼禄尖叫着先一步代父亲拒绝掉。

  但丁最后从零零散散的最底部翻出几盒药来,可疑的黑色字母印在白色包装盒上。“我去了医院,医生说你这症状是分离性健忘症,或是什么局部性失忆症之类的。总之我买了药,吃点药说不定会解决问题,万一呢?”

  “绝不,我绝不会吃人类制造的各种药。”维吉尔说得咬牙切齿。

  “那要不来打一场?你不是最爱打架了,如果我赢的话你就乖乖把药吃了。”

  “我不吃,这没得商量。”

  “说起来咱俩上次没打起来,你真的不想和我打一场吗?”

  “我才没有。”维吉尔说着,右手去拿靠在桌子边上的阎魔刀。对维吉尔特攻的挑衅简直轻而易举。维吉尔说到做到,尼禄分明看到但丁在得逞地笑。

  但他根本来不及阻止两个半魔人走入阎魔刀斩开的裂缝之中,只能继续盯着奶油汤上的泡沫,机械式地咀嚼三明治。只能说半魔人的大脑运作机制与人类的不可一概而论。十分钟后两个半魔人回归,年长一点的那个脸色差劲,幼稚的比赛结果显而易见。

  “我们比看谁先杀死一只红蜥蜴,嗯哼,是我赢了哦。”

  “那是因为你运气好,那个方向刚好有一只。”

  但丁摊手表示无奈。“总之你履约就是,这次得分的是我,你赖不掉。”

  尼禄不安地看着维吉尔把药吞下,咽下水时表情凶恶到像是要杀人,好在视线范围内没有纯血的人,只有半魔人。“我会杀了你。”维吉尔擦嘴时目光死死盯着但丁,但丁则毫不避讳地展露眼底一星半点儿的期待。

  事实证明偏方没有任何效果,回收记忆的过程复杂困难,吃完药的维吉尔看了一小时的书,但丁吃了一小时的披萨与草莓圣代,配了酒——这次喝酒没人管他。一小时后维吉尔从书间抬起头,看了一眼但丁,又把注意力转回书上。两个小时后维吉尔合上书一言不发地上楼睡觉。

  “或许这是恶魔的什么诅咒刚好你没发现,又说不定一觉起来他就好了呢,”尼禄安慰道,“毕竟你们总在得各种各样的诅咒。”

  “没事的kid,我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也知道我该做什么。”但丁又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起身去另一个房间睡觉。

  事务所二楼修缮需要时间更需要资金。佛杜那不养闲人,尼禄感觉自己在熟悉的地盘就是能硬气些,抱着胸指挥两个中年半魔人去解决没做完的任务赚钱养家,重建事务所二楼自己不会出手,自己的钱包也是。两位大龄半魔人顶着黑眼圈被推出门去。尼禄有自己的工作,没办法时刻盯着不省心的大人们。

  这也算是一个找回记忆的好办法。但丁想。失忆的前一天他们也在做委托,整个委托棘手难办,两个半魔人用了很长时间也未找到杀死恶魔的办法。这是幽灵,不是恶魔,来自于人类的执念。维吉尔抬头看向空中飘荡的透明物体,挥刀将那些没有实体的东西打散,又擦去残留在阎魔刀上的冤魂,那白色魂魄又重新凝聚成形,又汇聚成轻飘飘毫无实感的样子。它们杀不死,让他们飘着吧。

  但丁还记得委托结束后他们又是如何上了床,风衣角摩擦的沉重声音响在耳边。他们几乎每晚都会纵欲,尤其在做完委托后,往往肾上腺素指标还未完全落回正常。大多数情况是但丁主动索求,维吉尔接受一切。他能感到维吉尔正在被撑出自己的形状。维吉尔低沉的喘息声开始染上些许黏腻,情欲弥漫上压抑许久的神情。

  维吉尔说但丁像一只狗——总喜欢在人身上留下点痕迹。但丁沉默不语,把维吉尔又扯得近了些,犬齿刺破兄长后颈的洁白肌肤,舌尖舔去血液,他知道这会让已经做累的兄长重新兴奋,维吉尔喜欢血。混沌水声拍打在交合处,各种声音填不满但丁空洞的内心,他只得死命抓住这根稻草,别无他法,直至释放的那一刻。

  你爱我吗。但丁突然傻乎乎地发问。维吉尔没回答。但丁又重复了一遍,维吉尔依旧没有答复。后颈的伤口已然恢复,他留下的烙印仅存在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他想去索吻,却被沉默着拒绝。但丁索性抱住维吉尔不再说话,感受怀中半魔人性爱后的体温逐渐冷却下去,恢复到平日拒人千里的冰凉温度。

  他们明明不是第一次做爱,但丁却莫名觉得陌生。过往的数次亲密接触皆是如此,以至于但丁连自己的心都分辨不清。没关系。但丁安慰自己。身旁的这具身体之后还会重新热起来,不死是诅咒也是祝福,冻硬数十年的浮冰最终也会化成水,千年的枯木也会逢春发芽。

  然而第二天迎接但丁的只有失去记忆的哥哥。

B-1

  但丁拖着沉重身躯返回Devil May Cry,甚至不想腾出手去开灯,直接带着血腥气倒在椅子上。

  今天的恶魔有些难缠,不会仗着恶魔的优势硬生生把子弹扛过去。但丁不太擅长对付灵活的恶魔,他更希望恶魔能直接上来与自己厮杀,而不是逃避掉生死的决斗。

  找到恶魔的藏身之地废了点脑筋。好在怎么样的恶魔都难不倒男人,最后以双枪结尾正中恶魔心脏结尾酷得要命。男人结块的血迹残留在风衣上,好在自己的风衣本就是红底,走回来的路上没怎么惹人注意。但丁莫名觉得疲惫,自事务所开张来接任务的频率令所有红墓市的恶魔猎人自愧不如。半魔人无需睡眠、无需进食,这点可怜的时间便也理所当然地被投入于猎魔当中去。处理特米尼格余孽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年轻的恶魔猎人将一切归咎于赎罪,他未说塔与自己有关,也未说塔与自己无关,只说自己在做想做的事,来自莫里森的任务清单便源源不断地送到但丁手上。

  想放一首歌。但丁只是想,但身体并不想动。黑漆漆的事务所中毫无人气,本来便是这样的吧,好像并没有区别吧。放哪首歌好……好像没有适合睡觉听的,只有重金属的摇滚。

  但丁一个多月来第一次想睡一会儿,先前唯有充实的日程安排能让他忘记一些东西,而现在充实的生活也只会让人眼皮打架,睡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似乎也无所谓,打一个小盹就好,就好……

  闭眼,随后再次被来自左手的幻痛刺激醒,从噩梦中醒来时冷汗顺着耳边落下来,手指忍不住地痉挛。不,维吉尔。但丁恐惧地盯着自己的手,那已完好如初的左手心又涌出鲜红的血来。但丁看着手中的血,血中映出维吉尔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这张脸的另一个主人出现在事务所门口,没有敲门,维吉尔踩着血带着寒气走入事务所,门外昏黄的路灯将男人的影子狠狠钉在地上。红色的脚印从门口一步步移到但丁面前,白色的头发滴着血。

  我从地狱回来了。维吉尔几近被血浇透,蓝色风衣被恶魔体液沾得干硬,带着腥气的眼睛看向但丁。

  你回来了。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但丁不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不想正眼看维吉尔,Devil May Cry事务所像是开在南极,维吉尔身后的门之外是无穷无尽的暴风雪,连带着冰凉的风冻掉但丁的四肢。维吉尔不说话。阎魔刀上系着的黄色缎带上血液交错成褐色,被冻住一般硬邦邦地垂着。 

  但丁打了个喷嚏,他突然想吃披萨,刚烤出来的那种,打开包装盒水汽会和香味一起扑向自己的热披萨,然后自己会将这盒披萨放在维吉尔面前,邀请他吃一口,或者对着他的脑门来上一枪,二选一。

  “维吉尔,我有时真想把你忘掉。”

  那边沉默了许久,没有做出任何选择。但丁发现维吉尔的水蓝色瞳孔静静看着自己,空气安静得不像话。

  “忘却是要有代价的,你想付出什么代价呢?”

  听闻但丁发了疯做任务的行为暂时结束,蕾蒂特地带了披萨前去看望。女孩对但丁的疯狂行径不予置评,但丁的能力也足矣让他解决掉红墓80%的委托,她有时甚至想颁布《红墓市恶魔猎人防垄断法》一二三则,第一则是禁止半魔人仗着身体优势没日没夜做任务,范围仅限Devil May Cry事务所。只不过蕾蒂此次来是为了别的,一个有点棘手的委托。

  女孩远在一个街区外便听到事务所的动静,唱片机播放的电子合成乐过于新潮,蕾蒂听不太懂,只觉得耳膜震得慌。她也不知道但丁能不能听明白,Devil May Cry的主人躺在沙发上,懒洋洋的打哈欠,黄色杂志盖在脸上睡大觉。 

  “真亏你还能睡得着,工作狂终于闲下来啦?”

  但丁闻到了披萨味儿,顺着香气翻身下沙发,中途闻到黑橄榄味儿又嫌弃到连连摆手后退几步。

  “我不吃加黑橄榄的,下次记得带点我能吃的非常感谢。”

  蕾蒂耸了耸肩,这不正好,整盒都是自己的,但丁没品味就一口都别吃,以后也别想自己再顺路带披萨。双倍芝士看起来可口诱人,黄灿灿的,但丁只得忍痛看着芝士从披萨边儿漏下来。

  蕾蒂也带来了新的委托,与特米尼格塔脱不了干系。但丁听到这个地名只觉得莫名其妙地烦躁,“我要休息,不想再干活儿了。”恶魔猎人打了个哈欠。

  “赏金够抵你干十单的了,你真的不心动?”蕾蒂又吞吃掉一块披萨。

  “我要那么多钱又没啥用,你需要吗?”

  “那你之前疯狂接单干嘛。为了找维吉尔的消息?”

  “维吉尔?谁是维吉尔?”

  唱片机切歌切得恰到好处,整个房间里有了几秒的寂静,足够披萨上装不满的芝士掉在桌子上。

  “别给我装傻,你哥哥维吉尔,你别忘了这个烂摊子是谁造成的。”

  “等等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开玩笑不好玩,任务的时间地点等我过几天通知你,预付款我现在跟你点清,之后的钱之后再算。”

  蕾蒂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下一首歌恪尽职守地从唱片机传来,依旧是不出意外的混合电子摇滚,带着重金属与莫名其妙的乐器声传来。女孩当着但丁的面算清酬金,把数个月来疯狂工作的纸钞放在桌上便直接离去,留下但丁呆愣在原地。

  她刚说什么,哥哥?一个人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忘了自己哥哥的名字。但丁拨开记忆中的杂草继续往里深入,童年那人的名字与相貌似乎已一同溶解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泥沼中,从此在十八岁的人生中杳无音讯。

  不应该这样。摩托引擎声逐渐远去。疑问在大脑中打成结,哥哥一词萦绕脑际挥之不去,他第一次注意到这点,如此重要的人,却此时才意识到缺环。

  但丁绕事务所一圈,确定自己开的是个人事务所,每个角落都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背景音乐切成莫名其妙的古典钢琴曲,歌单里不应该混入这张唱片,高雅音乐听得但丁心里烦躁,随手关掉唱片机。他小时候也不爱听这些,他将很多事物划分到“不爱”的一栏,隐约的预感将这个哥哥也划到讨厌的人物中,没有理由。  

  但丁又躺回沙发上回数过往,记忆中唐突出现穿黑色衬衫的陌生身影。从有记忆起到八岁前,自己和哥哥住在家里,每天与自己玩耍吵架,只是那张脸似乎被黑色画笔模糊了过去。但丁将瘢痕那层粉皮狠狠撕开,血红的肉接触到冰凉空气蛰得生疼。八岁那年躲藏在衣柜中逃过一劫。那我哥哥呢,他去了哪里?

  自那以后,当上恶魔猎人至今,杀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恶魔,前不久干了票大的,在特米尼格塔甚至前不久自己还在处理余波……还有别的吗?蕾蒂指的那个人又是谁。

  但丁觉得头疼,记忆不该被如此安排。恶魔猎人的订单不再如雪花般飘来,但丁思考前段时间自己为何沉浸于各种委托,未果。他将其归于短暂的能量高峰,而现在是低谷,但丁确信红墓市最强的恶魔猎人一向如此。但有些事但丁也解释不清,记忆像掺了浆糊,于是但丁索性不再追究下去,起身去点但丁专属的披萨外卖,不要黑橄榄,要三倍芝士。

  蕾蒂带来的任务确实棘手——对于人类来说。但丁击杀恶魔轻轻松松,黑红血肉淋在男人白色头发上,尸体重重落在身旁。比有实体的恶魔更难缠的是幽灵,这种东西打散不掉,破坏多少次又会重新聚上来,只能用火驱散。但丁用魔人化的火焰吓跑幽灵,心里把蕾蒂叫自己来解决委托的原因猜了七七八八。

  “好累好累。”但丁直接席地坐在恶魔内脏中,也毫不在乎身上的风衣乱糟糟的。

  “你们家的战斗风格真是如出一辙。”蕾蒂嫌弃地抹去脸上的恶魔血。有时候说不清满身是血的但丁和恶魔哪个更加恐怖,红白黑三色的但丁坐在各种不知名的恶魔器官里面,与正在消散的尸体融为一体。

  “我们家?”

  “是的,你们家。”蕾蒂恶狠狠地重复,几秒后才反应到不对劲,异色的眼睛缓缓睁大,她发现但丁蓝色的眼睛中只有困惑。

  “等等,你真的忘掉了维吉尔?”

  “维吉尔?”但丁眨了眨眼睛。

  “他是你的双胞胎哥哥!老天爷,我还以为你之前在开玩笑,有些太荒谬了!”

  几天前的困惑重新浮上大脑,那个穿黑衬衫的小孩再次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之中,但丁打了个激灵,又很快意识到不对。“所以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哥哥?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诶。”

  这个问题过于诡异,蕾蒂看向但丁的目光带上了怜悯,最浅显明了的真理反而最难证明,蕾蒂甚至想问但丁是否被恶魔下了诅咒。这个问题难以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

  “拜托了,这个世界上还认识他的可能就只有你了。请你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人,求你了。”

  此时的但丁大概是认真的,眼睛里带着玩笑般的执着。她从未见过如此诚恳的但丁,花了十秒计算但丁是否诚心发问。蕾蒂盯着手上的枪沉默许久。他们间用请互相求来求去并不罕见,即使很多时候都只是在开玩笑。

  “别这么说,我不认识他。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维吉尔这个名字,以及他是你的双胞胎哥哥。他穿蓝色的风衣,会把头发撩上去,喏,像这样。”蕾蒂用手把刘海拂到脑后,黑色头发又丝丝掉下来。“你和他关系很坏,后来一起去了魔界,最后只有你回来了,中间发生的事情只能问你自己。”

  “中间发生的事情。恶魔来找我,我爬上了特米尼格塔。”但丁声音干巴巴的。“我遇见了你父亲,然后我关闭了魔界之门,我从魔界回来。我忘记了什么吗,蕾蒂?”

  蕾蒂沉默了几秒,幽幽叹了口气,“你说的是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东西。那关于特米尼格上具体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比如遇到了谁,你俩做了什么,再比如最后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了。”

  “这个,只是说来话长……”

  “你看,你说这话你自己都不相信。”蕾蒂盯了一会儿但丁,但丁并非特别擅长说谎,被异色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被恶魔袭击所以前往城市中心升起的巨塔,塔上遇见了蕾蒂,杀死了她的父亲,最后关闭魔界之门一个人回来。这本没有问题,大块大块的记忆中没有任何细节填充,如同散落的块块积木。但丁拼了命想将面前的一切复原,复杂的木块形状告诉他这不可能。但丁拼命呼吸,试图从满地狼藉中寻找线索,缺少的拼图如何都不可能凭空出现。

  “我可以帮你继续找情报,关于你现在这情况的或者维吉尔的。现在姑且免费,之后发现什么的话你还是得付款。”蕾蒂起身去收拾武器,留下但丁一人坐在恶魔尸体中沉思。

  “真小气啊……”但丁撇了撇嘴,“我之前都没告诉过你塔上最后发生什么了吗,蕾蒂?”

  “没有,一点都没有,”蕾蒂说,“你曾经告诉我你去死都不会把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快走吧,这个地方待着太难受了。”

  但丁向来不喜欢解密,将蛛丝马迹层层剥开又重新拼凑需要极大的毅力,但丁不喜欢。男人开了瓶酒,这个时候品尝这种液体再合适不过,辛辣液体自食管流入胃袋,身体随之暖和了些,头也晕晕乎乎。他短暂怀疑这是恶魔的诅咒,驱魔的魔具很快告诉恶魔猎人他身体过于健康。但丁又莫名想到幽灵,但那几乎没什么危害。

  蕾蒂之后还提到一些情报,诸如特米尼格塔就由维吉尔升起云云,只是但丁已无暇听进去。

  但丁拿着酒瓶对着镜子看自己,大脑无法控制地想象起维吉尔的脸庞。维吉尔的脸应该是什么样的?双胞胎长得应该一样吧。但丁把自己的刘海拨上去,自己的脸第一次在镜子中无比陌生,在酒精的作用下扭曲成熟悉的样子。

  撩起刘海的人觉得高兴,高兴于自己轻易就能想象出哥哥的相貌。成为双子应该被其他人羡慕才对,千百里挑一的幸运。但是没有人认识维吉尔。但丁问遍了身边的每一个人,除了蕾蒂,不过蕾蒂给予的线索也少得可怜。为什么没人知道我有双胞胎哥哥,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八岁后关乎哥哥便是一片空白,并于十年后再次强硬挤进血亲的生活。但丁想不到哪里还能找到维吉尔的线索,特米尼格早已化为废墟,恶魔余孽也早已被荡清。但丁无征兆地想起小时候的回忆,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看不明晰,思来想去维吉尔留下踪迹的地方似乎只剩下老宅。

  做出这个决定需要点决心,但丁撩起头发对着镜子看了许久,镜子中的维吉尔神秘而诡谲。但丁最后还是选择回去看看,在一个很随意的午后,回阔别已久的老家,一个自离去就再未回过的地方,回去比他想象的要轻松得多。

  找到原址并不费事,幼童时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家,几近写在基因里的基本信息,只是这基因中偏偏缺少名为维吉尔的那块。他按照记忆找路,并不难找,只是周围早已废弃。但丁并不想用阴森来形容以前的家,当年或许用过灯光照明,而今电器早已失去其作用,任被灰尘与杂乱的荒草覆盖,被四面高大的墙壁遮挡午后荒芜的光线,正午的阳光透不进残缺的屋子。客厅正中挂着残缺不全的家族画像。哦倒也真实。但丁想着,点着带来的蜡烛靠近烧毁一半画像,画像上只有伊娃依旧温柔,油画上脸庞依旧鲜活,甚至留有淡淡的血色。

  他还能认得自己是其中哪个小孩,是穿白衬衣的那个,自己身旁的那个小孩却被火燎去一部分,神色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唯一能看清的只剩不苟言笑的嘴角依旧冷冽鲜活——这不公平。但丁触摸油画布上凹凸不平的颜料痕迹,拂过维吉尔残留的一半的冰凉脸庞。

  “你就是我哥哥吗?”

  但丁轻声发问,画像里的人迟迟没有回应,和微笑的母亲一样安静。自己的黑色影子被烛光拉长,与兄长残缺不全的身影重叠,有些东西也随着蜡烛的烟飘走了。但丁坐在地上认真盯了很久画作,直到地上的烛台燃尽熄灭,绕着烛火飞的小虫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半魔人又随手在指尖搓了撮火苗,恶魔火焰的高温几近要融化残留的画儿。他便灭了火离开家。

  盯画盯得眼睛发酸。家离事务所还是太远,但丁想回去洗个澡,然后早点上床去睡觉。

  委托早已不再接,前段时间疯狂工作的酬金已够但丁小小奢侈一把,比如加倍的芝士和红肠,比如最新版的唱片机与游戏带,比如一辆豪华配置摩托车,比如一个长长长长的假期。

  蕾蒂的电话不解风情地打进座机,但丁调动脸部肌肉继续咀嚼披萨,调不出一点空闲的口腔空间给心急火燎的女孩。不想接任务。但丁发出带披萨味儿的含糊鼻音,手中钢笔随意在披萨盒上画着圈,不过一点大脑。芝士要掉下来了——但丁更在意这个,拼了命将拉丝的芝士往嘴里吞。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电话那头的声音带了恼怒,接电话的人继续漫不经心地应付,飘忽的双眼瞥见自己随手写在披萨盒上的字样,之后再也挪不开视线。

  V—E—R—G—I—L—

  芝士掉进盒子,连带着扯在桌子上,无意中写下的字母死死钉住但丁的目光。世界安静下来。

  “维吉尔”似乎有无尽的魔力,每次看到这个名字心脏便跳动着绞痛,牵连每根神经与血管,太阳穴跟着跳动。但丁不想再去深究自己的哥哥,这是毫无线索的事,也是不可能得到结果的事。

  但眼睛完全挪不开,本已空白的大脑再次被同一个名字占据。他本应漫不经心,世上的一切都如过往云烟。只有维吉尔——不想深究也无法深究的幽灵一样的男人,遗忘不被允许,但丁痛恨起这个名字。

  年轻人终究还是带了倔劲儿——既然忘不掉,那就拼了命地想,想到想起来为止。想不起来就靠猜,凭借直觉和血脉也总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但丁在事务所的所有抽屉狠命地翻,终于翻出一本纸质空白小册子,会员买披萨附赠的薄册子,就是纸质不太妙,墨水会透到下一页。但丁在第一页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名字,从第二页开始则是维吉尔的。没有灵感就写名字,但丁唯一拥有的信息。从左上角连续写到右下角、翻页、继续写。写到第三页时钢笔没了墨水,笔尖断续着划出白色的痕迹。写到第四页时划烂了纸张,但是无所谓。

  笔底下和大脑里都是维吉尔。但丁想象起维吉尔的相貌,将刘海撩上去,对着酒瓶上倒映的身影看。维吉尔。但丁轻声念着,但又很快发现不对。

  我应该叫他什么?哥哥,哥,维吉尔?

  维吉尔又会怎样称呼我?但丁,弟弟,老弟,还是别的什么。

  维吉尔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他会喜欢披萨和圣代吗?

  维吉尔会喜欢怎样的音乐?大概会跟自己截然相反吧。

  他会喜欢怎样的天气?会喜欢什么颜色?嗯这个我能肯定,应该是蓝色。

  但丁脑袋乱乱的,右手机械式地重复书写六个字母。直到白色的钢笔痕迹划到最后一页。半晌才反应过来去拿桌角的墨水,中途不小心把玻璃瓶撞倒在桌上。瓶中液体骤然在桌上流动,但丁第一反应猛然站起以抢救本子,再低头看向蔓延开来的黑色墨水,墨水中映出维吉尔的脸。

  “维吉尔?”但丁轻声呼唤着。“你说,我猜你猜得对吗?”

  墨水中的男人没有回答,他永远都不回答自己的问题。

  清理乱来的墨水花了点时间,将刚刚想到的记下来也花了点时间,只不过但丁不着急,他有无限的生命可以去挥霍,足以让他慢慢想起维吉尔是谁,就算忘掉也能翻看小册子及时想起。但丁又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安静看着面前摊开的披萨赠品笔记本。

  两个人在塔上只有一个人回来。具体的细节但丁完完全全忘光。只是心中依旧有强烈的冲动——名为维吉尔之人没有死,他还活着。但丁选择相信自己强烈的预感,维吉尔从地狱回来的那天,自己一眼就能认出他。

  我真不想忘了你……但丁喃喃自语道。

  蕾蒂将上次任务的报酬数好,拍在桌子上。她难得没计较先前的电话被无情挂掉,那边但丁仰倒在椅子上像一条死鱼,望着遥不可及的棕黄色天花板,桌上是一本摊开的小册子。

  “几天没吃饭了吧,想起来什么了吗?”

  “没有。”

  “我觉得你忘掉他也挺好的。”

  “不,我会记起他的。”但丁说。

A-2

  他们按照委托金额往下排列,排在首位的任务赏金诱人,但事务所的主人却头疼不已,这本是麻烦的委托,委托人的要求几近苛刻,不仅要恶魔,还要活体,但丁一拖再拖,任务最终还是被维吉尔强硬接下。目的地位于一片旷野,温热的风吹卷着枯黄草叶拍在两人脸上。那边维吉尔已经开始顺着痕迹寻找起恶魔。

  但丁昨晚自然没睡,做弟弟的还没有心大到哥哥忘了自己还能躺床上睡大觉,但隔壁的维吉尔似乎也没睡,但丁没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只有几不可查的翻书声。

  他或许也很在意吧。但丁安慰自己。只是现在的情况更不敢贸然发言,维吉尔随时可能会杀了自己——尽管自己不会随随便便死掉就是。

  尼禄特地嘱咐两个半魔人出门去不许吵架起争执,维吉尔照做,但丁照做了一半。

  恶魔学教授轻松找到掩埋在落叶堆下的痕迹再次发问,维吉尔没有理会,径直顺着坡地往更远处走去。山坡上开始出现小小的白花,带着金黄色的清香的蕊,再走几步后视野几乎全被这样的小花占据。

  “老哥,有什么线索吗?”

  “我说了很多遍了,你不要自称是我弟弟。”

  “是是,维吉尔。”但丁吹了个口哨,“敢问维吉尔大人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他是认为自己没有弟弟?还是觉得自己弟弟另有其人?这个问题按下不表,但丁心绪稍微往远飘了飘,悠悠想起小时候家旁边也有一片杂草丛生的坡地。秋冬季只有枯黄的草叶与光秃秃的几颗矮树丛,到春天时土坡上会开满鲜花,带着泥土和草味儿飘进斯巴达家里去。

  那时的自己喜欢摘花玩,对小孩子来说此种行为当然无可厚非。维吉尔一开始还会板着脸,用妈妈的话严肃教导不听话弟弟,不能随便攀折花木,不能踩踏草坪。到后面也不再在意,兄弟俩摘了鲜花送给母亲,或是在花丛里打成一团,压折一片花花草草,闹得满身泥土草叶和小虫叮咬的淡红色痕迹,这都好说,肿痛的地方很快就会消掉,不会让妈妈担心。

  这个回忆在但丁所剩无几的童年记忆里尤为可贵,他不确定维吉尔是否还记得这些,未出问题前但丁也亦如此,对哥哥所知甚少,对过去更是避而不谈。

  “别碰。”维吉尔停下脚步,用刀拦住但丁不安分伸向粉色小花的手。

  “嗯?”

  “某种恶魔的幼崽,”阎魔刀挑开花萼,鲜红液体涌出破开的茎,“最好不要碰。”

  “哇哦。”但丁缩回手。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被恶魔们包围了。恶魔猎人下意识召唤出魔剑。杀死这些恶魔对传奇来说不过是洒洒水,只是依旧不能大意,天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恶魔会带来什么稀奇古怪的效果,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落得与现在的维吉尔一样的结果。

  “那等委托做完之后我给你摘一朵真花好了。小时候这种花儿还挺常见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为了摘花还总被蜜蜂蛰……”

  维吉尔没回答,名为但丁的男人一有机会便试图唤起自己的记忆。男人莫名恼火,阎魔刀先一步出鞘,插入脚下的泥土中。再拔出时一只虫状恶魔在刀尖上挣扎,扑簌几秒很快化为飞灰。

  “这里到处都是这个。”

  “是那个,爬树上吸食汁水的小虫子?”

  “是近亲,已经被眷属化了,”维吉尔习惯性振刀,尽管刀上并无血液,“还是要小心,待会儿有情况我来处理。”

  说实话,很难想象什么样的人类会去研究魔界寄生虫,但显然委托人想要的活体并非面前已经化成飞灰的屎壳郎,但丁想起委托人的任务,对目标猎物有点印象,依稀记得他想要的长……

  地面突然开始震动,远处土壤出现可疑凸起,蜿蜿蜒蜒朝这边快速绕来。哦呀,大家伙。覆盖着黄色鳞甲的巨大蜈蚣破土而出,红色竖瞳盯着仍站在地面上的半魔人双子。

  ……长这样,说实话不像所谓的魔界寄生虫。

  “所以我们得把这个抓回去?活的!?”维吉尔语气里带了恼火,但丁想给兄长上一堂何为不要随便接高酬金委托的课,课堂效果绝对拉满。

  “但是这个对于我们的维吉尔大人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那是自然。维吉尔擅长用行动表达一切。一名合格的魔王意味着要对自己的臣民有所了解,特别是弱点。委托人只说要活的,没说一定要完整的。恶魔拍打碰撞的攻击简单粗暴,腕足被阎魔刀轻松格挡,几个小型次元斩平整切下一条条腿。

  但丁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任务,这就是原因之一。这种委托未免无聊,维吉尔却异常认真。好吧他做什么事都认真。维吉尔说他来处理,做弟弟的自然不好插手,那边刀光剑影削腿削得起劲,但丁目光还是不自觉移动到一望无际的花海上。碰一下似乎也没不会有啥事。

  重复性的工作有些无聊,他的对手再怎么说也只是昆虫,大一号的那种。维吉尔注意到身后但丁偷偷摘了朵花,轻轻闻过后直接瘫倒在地。失忆的男人轻轻叹气,心里隐隐有感觉,这并非是第一次。童年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也是如此不听劝,仗着好奇心与强健体质四处冒险,被奇奇怪怪的东西伤到了也毫不在意,过不了多久又会黏回自己身上……有些烦人,烦人程度和与自己一同做任务的男人不相上下。

  “但丁。愚蠢。这种事小时候做就行了。”

  维吉尔轻轻说道,句尾带着最后一条被削断的腿一齐落地。被称为愚蠢的人躺在地上愣了几秒,随即爆发般变身成真魔人,火焰覆盖周身,滔天火焰燃烧恶魔身躯。花确实带了毒,但这点毒对半魔人来说并不难处理,他的哥哥失忆以来第一次叫了自己名字,用了自己无比熟悉的句式,甚至还提到了小时候。

  阎魔刀缓缓收入鞘中,维吉尔回头正对上但丁期待的目光。以但丁为圆心,无数花朵状恶魔幼崽被高温瞬间蒸发,不再覆盖恶魔植被的大地光秃秃,取而代之的块块魂石折射光芒爆裂碰撞,红红蓝蓝散落一地,连带着但丁身上的火焰逐渐熄灭下去。

  “你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维吉尔回头,按着阎魔刀皱眉发问。

  不顾任务目标的结果便是委托金全部泡汤,罪魁祸首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头上盖着色情杂志。刚刚最后那下过于兴奋,被维吉尔砍倒在地上的恶魔直接被热浪活活烧死……但这也不能怪自己,谁让昆虫这么怕火呢。维吉尔难得没有发火,失忆的男人在客厅来回踱步,鞋跟碰撞地板的声音扰得但丁睡不着觉。

  尼禄大概也被父亲绕晕,他不介意但丁再次把自己当做救兵搬出,只是想说点什么却不知是否合时宜,只好把魔魂石一箱一箱地往地下室搬。这东西并不值钱,但一次性拿回来这么多……他俩到底杀了多少恶魔?尼禄好奇但丁怎么把这堆魔魂石带回来,更好奇但丁怎么把再次失忆的维吉尔从委托地带回佛杜那。

  “他绝对有一瞬间想起了我,记忆恢复了一瞬间,现在又回到原点了。”但丁嘟囔着,这意味着他先前的努力通通白费,包括刚刚假装受伤这件事(虽然或许真的很有效)。尼禄向叔叔投去怜悯的目光。维吉尔想起了但丁,然后又一次忘掉,这比杀死恶魔后跟所有的酬金说再见更令人懊恼。在场记忆并无问题的两人沮丧不已,这意味着他们得重新开始,特别是要让维吉尔再次接受自己有个弟弟叫但丁的事实。尼禄摇着头离开,这事情终究得让但丁去做,给他们两人独处空间说不定更好。

  但丁不喜欢进行重复的工作,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吧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没办法那就重来吧,谁让自己随便夸下海口。

  “我是你弟弟,但丁,我们是双胞胎。”

  维吉尔目光中若有所思。

  “这点尼禄可以保证,他可是你儿子,你儿子总不会骗你吧……说回我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后面分开了,经历了一大堆总之你现在又回来了。你记忆里的事务所Devil May Cry就是我的。”

  维吉尔性子又直又倔,无论面前摆出多少条证据一概跳过,承认自己拥有弟弟的过程无比艰难。甚至超过让维吉尔回人间后第一次吃披萨的难度——和披萨比,有点掉价。但丁摸了摸下巴。

  “要不要打一场?万一打着打着就恢复了呢?”

  但丁突然如此提议,他与没失忆前的维吉尔已打过无数场,这是他哥最喜欢的,但丁确定甚至肯定。方才完成委托时维吉尔的刀带了不耐烦,小心思太好猜,后来再度失忆后更是靠打架把这头倔驴拉回来。维吉尔迟疑着眯眼,指腹划过刀镡。放在以前或许维吉尔早已开启了前往魔界的传送门,但丁听着心跳等待最终结果的判决。

  “好。”维吉尔说。

  再次让维吉尔承认这一切得花点时间。两个半魔人再次回到父亲的故乡。“让我想想我们以前是怎么开始打的。”但丁环顾四周,他意外地想不起来,大脑如同魔界般空旷陌生。自然而然的开场万分困难,维吉尔却不介意直接用阎魔刀挑起斗争,尖锐刀锋插入但丁胸口。

  “不要分心,专心跟我打。”维吉尔拔出阎魔刀,振刀甩掉刀身上的血液。

  他自然不敢分心,维吉尔每一刀都凌厉得货真价实。半魔人间的战斗持续了几天,或许是几周,魔界没有时间概念,不眠的战斗令但丁莫名安心,说到底睡眠本身便无比多余。中间有休止,这场战斗只有在其中一方被打到半身不遂时才会中场叫停——新的肢体需要时间以生长。没有任何人类或恶魔干扰,也不会有任何恶性影响。“我们一年前也在这里打架,你还记得吗维吉。”维吉尔一言不发,手持阎魔刀,斩断一切眼前看到的事物。但丁发现维吉尔这次难得没有在计分,战斗过程中安静得不像话。随意说几句都好,那些die呀foolish呀的,怎么都好。

  但丁只得将无尽情感寄托在魔剑之上,唯有与维吉尔对战才得以从中感知到一份过去的熟悉,愤懑被打成摩擦出的火花。他未想过维吉尔也愿奉陪,一同在魔界闹得翻天覆地。这无异于一种承认——自己是同维吉尔的相似存在,天底下唯一能与之争斗的生物体。

  “你没必要陪一个陌生人玩,对吧,老哥。”但丁的声音掩盖在武器交锋中。维吉尔心烦意乱,又被但丁逮到破绽,刻耳柏洛斯切换成魔剑,整个人被狠狠钉在地上。他们一年前也是如此,躺倒在地的人有时是但丁,有时是维吉尔,身上插的东西千奇百怪,有时是阎魔刀,有时是魔剑但丁,有时是维吉尔一截魔人化后的尾巴。

  “不要分心啊。”但丁露出微笑。

  维吉尔开始接受“兄长”的称呼,这个发现令但丁又振奋起半分精神,虽然现在躺在地上的人满脸不情不愿。一连串的冒犯让但丁的心脏跳到嗓子眼又跳回来,魔王意外的没有被这些事困扰。差点就要以死谢罪了。但丁想。

  两个半魔人一次次魔人化留下的魔力痕迹遍布魔界的灰白色原野,颇像一年前他们在魔界留下的各种伤痕。一年前还不全是战斗,战斗只是魔界生活中的一部分。两个半魔人会休息,会一起睡觉,字面意思和引申义。

  当年砍完树的心境同以往大不相同,但丁对魔界稀奇古怪的水文地貌多少带了点兴趣。维吉尔对魔界很熟,或是说熟过头了,不争斗的日子里在四处游览,沿着维吉尔不知何时走过的路,这些路看上去不尽相同,都是灰蒙蒙的带着血。

  但丁曾记得他们最闹腾的那次几近失去理智,丝毫不在意巨大的能量碰撞会让方圆数里内多少恶魔瞬间蒸发,也不在意对冲时掀起气浪让一旁的河水近乎倒流。叛逆与阎魔的狂欢直接将脚下黑褐大地向下切开,大陆被凶猛撕扯成绝壁悬崖,猩红色天空搅和地狱之火,星海倒灌进大地裂缝,宛若君临的魔界帝王亲手为他领土接续上的新生血管。

  现在两个半魔人又打到裂谷之前,此时流淌的只剩下以宇宙为基底的漆黑星空。“嗯哼老哥,这可是你的杰作。”但丁歪了歪脑袋,维吉尔则声称对此毫无印象。

  “打不动了,真的打不动了。”但丁躺倒在地上,铁了心不再继续打下去——就算被维吉尔片成但丁刺身也绝不继续了。若要找到仍驱使但丁打下去的一个要点,那只能是希望维吉尔借景生情。

  但显然这个构想并不现实。维吉尔站在一旁微微喘气,不眠不休的战斗终究有些勉强,魔王也不例外,阎魔刀的蓝色印花飘带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看上去记忆也并未回归半分。

  “我还能战斗。”维吉尔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求你了哥,休息一下吧。”

  维吉尔抿嘴不语,眼神飘向一边,几分钟后也自顾自坐在地上。或许两个人都没想到这变成了永久停战信号,那之后对战短暂停歇。

  两个半魔人漫无目的地在魔界走了很久。一开始沿着裂谷走,大地逐渐愈合完全,再之后又是一片不见光的森林。这里维吉尔未带来过,高大树木间的恶魔似乎也并不恐惧帝王的君临,大部分是但丁没见过的类型,男人觉得新鲜,想都试上一遍,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玩的魔具。

  话说这算什么?新生的魔王视察他的领地?上次魔界之旅的延续?但丁打趣着,维吉尔没有表态,但丁权当肯定,打起森林里前来挑战的恶魔又更卖力了些,直到再无恶魔敢接近两个半魔人数里以内。 

  路上总在沉默不语,整个旅途只有夹着寒意的风声与不知从哪个时空位面传来的恶魔嘶鸣。风将他们领至半片断壁残垣,维吉尔指着灰色的墙给但丁看,那是斯巴达以前的领地,或者说是父亲的领地,如果你是我弟弟的话。维吉尔补充道。背叛者的城堡早已被推平,被风沙磨蚀出素色纹路,融入到魔界旷日持久的荒芜背景中。

  他们在斯巴达的领地内未遇到一只恶魔,这一片安静地可怕。但丁跟在维吉尔后面,他对此地看起来过于熟悉。维吉尔带但丁来到领地边缘的水域,清澈的水流映着魔界红色的天,像斟满血的葡萄酒杯。魔界难得有清澈的水。但丁说不清是否是维吉尔出于不想污染水源或是对父亲领地的尊重,半魔人的血液未掉进去半滴。

  他们顺着水逆流而上,走过一望无尽的灰色平原,走过幽深的红褐色峡谷,两旁高耸的黑色钟乳状岩石向下滴着血,唯有一处瀑布流水清澈。但丁突然回想起过去,抬头看向瀑布看不见头的源流,指给维吉尔。维吉尔径直向前走,没有停下脚步。

  “我认得。”维吉尔的回答出乎但丁意料,哥哥语气冰凉,听不出情感波动。沿着瀑布水流追溯而上,那是维吉尔曾经一跃而下的地方,但丁在魔界时曾来过此处,“当时我落在水里,差不多就是这附近。”

  “……所以你还记得多少?”

  但丁试探着发问,维吉尔向但丁投去怀疑目光。记忆话题本已成为他们间的禁忌,但丁却铁了心往下深挖,即使他知道这不会有任何回答。

  阎魔刀刀柄击打过来得出乎意料,瞬间实体化的魔剑堪堪阻挡住突刺而来的攻击。流水打湿维吉尔风衣边角,刀鞘扬起水花,深色水渍一连蔓延到维吉尔腰间,除了武器碰撞的清脆声音外空旷山谷没有任何回响。维吉尔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心事藏起来,只用手中的阎魔刀说话。

  “带我来这里……你是想通过这些让我回忆起过去吗?”维吉尔声音凛冽,如瀑布激水般清脆,“我劝你不要再玩无聊的把戏了,这对我没用。”

  维吉尔发现但丁战斗时意外地喜欢用刻耳柏洛斯,尤其是多节棍形态,带着紫色电光向维吉尔袭来。这点心思维吉尔姑且猜得出来。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但丁说。

  “没有试的必要了。”维吉尔轻轻叹气。

  “那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就是,可以接受和我生活在一起这个。”

  “我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印象。该回去了。”

  “等一下。”

  站在后面的但丁突然说道。维吉尔本已打算步入传送门,却还是回头看向但丁。陌生的男人站在原地,眼睛被遮挡在许久未修剪的刘海阴影后。  

  “不要这么快下逐客令嘛。话说你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了吗?关于我,关于我的一切。”

  但丁的声音一点点冷下去,无形的低气压开始蔓延。维吉尔有意对抗来自男人的威压,他从未害怕过威胁。

  “你连你有个弟弟也记不得了吗?”维吉尔没说话,但丁先一步接了上去,魔界带着血腥味的风吹动但丁的白发。

  “是。”

  “我希望你说实话,维吉尔,你在逃避什么。”

  维吉尔张了张口,他不知如何回答,也未想过但丁会突然扑上来压倒自己,毫无征兆,直接魔人化的手臂将维吉尔压制。维吉尔后脑被狠狠摔在地上,四肢被压制着动弹不得。侵略性的味道充满鼻腔,按住自己的男人周身萦绕着愤怒的火焰,双手掐住脆弱脖颈,嘴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冰冷无情。

  “我知道你在说谎,因为这个病我也得过。你会记得你有个弟弟,但你根本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有或者没有弟弟并没有那么重要,这没什么区别,我缺失这段记忆对你我都无影响。”

  “不。这有区别。你明明记得很多,但你不愿意承认,你在逃避。”

  “但丁,这没有区别,没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了,现在的我们都活着不是么。”维吉尔顿了顿,对上但丁一片混沌略微失神的眼睛,“记忆有那么重要吗?你又在逃避什么。”

  不重要吗?六翼恶魔猛然张开翅膀,红黄色暴虐魔力从红色恶魔身上迸发,滔天威压混杂着怒意扑面而来,手指上的力度不自觉地加大,陌生的冰凉液体缓慢顺着鳞甲缝隙流过,他能感到指尖维吉尔的颈椎的硬度与一旁跳动的动脉血管。只是脖子被掐出血的男人满脸平静,水蓝色的眼睛无言地接受一切。

  “我真的不明白,想起你的弟弟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坏处?”但丁的声音带了些许恼怒,眼里却带着悲哀。“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病要怎么才能好,你根本就不——”

  “但丁,这都不关键。”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如果我是个陌生人,直接来杀死我就好,但你没有,记忆会干扰你的判断,哦维吉尔,你不该承认它没用。”

  “……那样就太软弱了。”

  “什么?”但丁没听懂维吉尔的意思,阎魔刀已先一步强硬撬开失了力的双手。

  “我说,那样就太软弱了。”维吉尔再次一字一顿地重复。但丁威慑带来的余韵未完全消散,魔剑士用阎魔刀勉强撑着身子站起,划开传送门离去。

B-2

  但丁感觉自己被诅咒了。没有任何依据,仅仅只是“感觉”。感觉的来源是自己空落落的内心,心脏在空无一物的胸腔中跳动。

  几次入睡,梦里总是那个蓝色风衣白色头发的身影,鬼魅般缠绕自己,手持长刀作战不眠不休。无数次叛逆穿透那个人的胸膛,无数次那把刀又贯穿自己的胸膛。血液是梦境的主宰,肉片与组织飞溅。但丁无数次看向沾满血液的双手,黏腻的液体从指缝间流出。陌生男人全身沾了血,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剑刃般的目光盯着自己。

  你是谁。但丁对着血淋淋的男人发问。男人没有回答,蓝色的眼睛蒙了血,转身走进黑色的梦境深处。记忆的空白令人难受,那人分明就站在记忆之中,却又无法触碰。

  他本不该苦恼,那个身影在他生命中占据的时间太少,整个人在心里轻飘飘的,本应毫无重量可言。但内心的空落与痛苦却在不住叫嚣,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个人后退着跳下悬崖,只留给自己一双毫无悔意的决绝双眼。

  他到底是谁。但丁头疼,反手去摸索床头的水杯,沿途撞掉一只钢笔。空空的水杯下是一张字条,纸条上歪斜写着一个名字——维吉尔。

  但丁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看。笔记本的封面有指示,大大写着看完它。第一页写着自己的名字。之后几页都写着维吉尔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挤满每一个空隙,分明是自己的字迹。黑色的钢笔字水渗到下一页,再往后只剩下钢笔没水后的划痕。中间好几页被撕走,几页沾了黑乎乎的墨水,几页划痕上落了字。后面开始介绍维吉尔是谁,详细记录着维吉尔从蓝色风衣到生活爱好的一切细节——事无巨细。

  原来我有一个哥哥。但丁想。我怎么会忘掉这个。再往后翻,但丁发现自己已不是第一次想起自己有个哥哥的事实。这个病最讨厌的便在于这点,笔记本里也控诉着这一症状。但丁记不清自己想起了多少次维吉尔,又有多少次将他忘掉,这名字像带了诅咒,阴魂不散,每次看到都会心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大脑从一片空白到有了些许颜色,尽管这个蓝色太浅,睡一觉起来就会忘记。

  简而言之,自己有个哥哥,然后忘掉了。笔记本写得详实,但丁却觉得头痛,他仅凭蕾蒂只言片语的信息,拼凑出空白一样的维吉尔,并将记录交给下一个失忆的但丁。这些终究只是猜测,笔记本里的维吉尔冷漠、骄傲又固执,总是一声不吭着拿着名为阎魔的长太刀到处乱跑,自8岁失散以来还从未再见过面。但是真正的维吉尔到底是怎样的?

  白发的男人按照笔记本里的指示喝了点酒,对着镜子撩起头发,这是他哥哥的相貌。而镜子里的人似乎永远在目视前方。他为何不看自己?但丁逐渐喘不过气来,想打碎镜子,把易碎的蓝色男人一同打破掉,将玻璃碎片插进大脑里,让维吉尔好好看看自己,让自己好好记住维吉尔。 

  鱼有七秒的记忆,但丁有一天的记忆。算下来至少比鱼要好。笔记本的最后字迹略带懊恼,悲伤于自己肯定过不了多久又要忘掉维吉尔,又催促着看到此处的但丁赶紧想起来维吉尔。但丁只好咬咬牙把破碎的玻璃片捡起,将维吉尔的名字刻在左手心上,第一下没掌握轻重,刀尖划到骨头,或许割破动脉,止血花了一会儿。后续几个字母变得轻松许多,与又宽又深的V字相比显得瘦弱。对于习惯痛苦的恶魔猎人来说似乎并不算太疼,只是精准度难以把控,名字刻得歪歪扭扭,横亘手心,最后一个字母落在中指掌指关节边儿上。伤口的恢复被刻意放缓,血液顺着小臂青紫色的静脉血管滑落到笔记本上,简直要爱上空气流动带给手的冰凉疼痛,刺激感在大脑内喧哗。

  伤口会痊愈,大脑会忘记。每天睁开眼回应但丁的只剩浅浅的灰色伤疤与沾了血的笔记本。手上的伤口叠了又叠,浅灰色名字的痕迹沾着血显露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之下。但丁握紧手,这个名字无需多言,只属于梦中的男人,而自己现在紧紧握住了他。

  没有人知道维吉尔是谁。这很奇怪,但丁做恶魔猎人有了段时间,受过恩惠的人不在少数,太多算不清,前段时间没日没夜地做任务更是将信息与情报的网撒得更开。只是即便信息网如此宽大,但丁动用遍身边所有人的情报也未能获得一星半点儿的维吉尔相关消息,这还是第一次。

  维吉尔的活动范围或许超过了自己的地盘。那更远一些呢,比红墓市更加遥远、更加遥远的地方,会不会有他的消息。

  但丁想到旅行,去到处寻找维吉尔的痕迹,却又第一次发觉人间如此之大。有一瞬间但丁甚至认真算过,去人类世界的每个角落寻找维吉尔的痕迹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但丁搞不懂数学,但无穷除以无穷或许还是无穷,乘上魔界那便是二倍的无穷,一个即使对半魔人来说也略显遥远的数字。

  这不对,不应该如此痴迷于维吉尔。但丁心想着,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画上一横杠。这是笔记本最后的指示,每遗忘一次就画一道,坚定不移地相信总有一天会想起来自己的哥哥。现在最后一页已不够画,但丁思考着要不要画到封底上去。过去的但丁很乐观,现在的但丁也很乐观,并对未来的但丁抱有信心。

  最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维吉尔在哪里?

  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需要得解,在长久的空白记忆的结尾,兄弟两个上塔去一个人回来,这只指向一个结局——维吉尔死在了塔上,杀死他的人是我。追求已经已死之人的幻影究竟有何意义?

  但丁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罪孽的血污从维吉尔名字组成的伤口中涌出,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自己就用这双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

  蕾蒂偶尔的不请自来完全不在但丁计划之内。女孩推开门便发现不对,事务所内空气凝重,唯一的活物是一个梳着背头的白发男人,身穿勾黄边的蓝色风衣,坐在办公桌前看书,事务所大门推动的声音也未能让男人抬头。她已几乎要忘掉这个人。

  “……但丁?”蕾蒂试探着问。

  “你是谁?”

  男人终于抬头看向自己,声音沉稳清亮,和记忆中遥远的声音别无二致。女孩一只手放在腰间的手枪上,谨慎向后退,另一只手反手去摸并未关好的事务所大门。男人狩猎者般的蓝色眼睛盯得蕾蒂心里发毛,那双眼睛蕾蒂绝对忘不掉,她听到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响,死亡的气息向她逼近。

  “……但丁在哪?”

  男人站起来,一步步朝蕾蒂走去。人类巫女感知到扑面而来的杀意,面对早已忘掉的不分敌我的凛冽寒气,声线不由得带了颤抖。

  “被我杀了。”维吉尔说。

  肢体先与大脑行动,女孩直接抽出手枪对着面前维吉尔的胸口连发三枪。她再清楚不过这种程度的攻击对半魔人来说不算什么,只能争取几秒时间。她所能做的只有跑,但是能跑掉吗?

  恐惧握紧蕾蒂心脏,代表死亡的男人就那样坐在自己面前。三颗子弹传来命中声音,女孩无暇去看究竟打到了哪里,唯一的选择只有逃跑,刚转身出门便听见熟悉的带着慌张的但丁声音在叫自己名字。再回过头来男人已经恢复往日发型,换回但丁那张笑嘻嘻的蠢脸。

  “别急着走啊蕾蒂,刚刚那段,我表演我哥演得怎么样?你打几分?”但丁露出平日再普通不过的笑,额头的血洞缓缓愈合。蕾蒂从恐惧中逃脱,这才发现刚刚男人在看的是黄色杂志,背后的武器则是叛逆。

  “疯子,你们都是。”蕾蒂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之后再未找过但丁。

  但丁将其作为自己表演满分的证明,对维吉尔的猜测不断深入,那个穿蓝色风衣的男人越来越鲜活,几乎真实到可触碰。

  “记忆是很神奇的东西。我们都是半魔人了,痛苦这种东西早都不疼了,但遗忘掉你就像心脏被刺破贯穿一样疼。我在意识里迷路了,很愚蠢不是吗,维吉尔?”

  “愚蠢,但丁。”维吉尔用嘴角的皮肤扯出几度的上扬,目光在面前的酒杯上游离,淡蓝色酒液上漂浮着黄色柠檬片,不全的酒面倒映出维吉尔冷漠的脸。但丁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思索过Devil May Cry一角的吧台究竟有何作用,恶魔猎人大部分时间并无闲情逸致坐在事务所喝酒,酒精摄入这件事大多发生在酒吧,墙角木制品的命运只有一次次被各种意外推倒又重建。但丁又从酒柜深处摸出几瓶底酒,白色的,乙醇味道弥漫在开瓶声音中。每次喝酒后都能看到维吉尔,几滴酒精就能看到哥哥,这笔买卖太过划算。

  “不要这么冷漠嘛哥……”

  “哼。”维吉尔抿了一小口但丁特调鸡尾酒,“我只是没想到你也有一天会说这些话。”

  “你当我是谁呀,你对我了解太少了。”

  “你连调酒都是胡来,都不知道怎么合理利用柠檬冲淡苦味。”

  “这就是你不懂了……”吧台或许和人一起喝酒才有意义,比如维吉尔。但丁为自己调出的酒泛着淡淡红色,酒底伏特加,还加了一堆不知所云的液体,最后还加了颗樱桃。

  “那你又对我了解多少,但丁。”维吉尔的脸被酒精冲得泛红,微红的眼睛带着雾气,却又异乎寻常得冰凉,之后便醉倒在黑色吧台上不省人事。但丁睁着眼睛,明晃晃的灯照在头顶,视野外却是一片黑暗。维吉尔的半杯特调鸡尾酒最后还是被但丁囫囵吞咽下,不怪哥哥,确实难喝,柠檬效果异常得好,苦涩酒精混着酸味儿炸开在但丁舌尖上。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然而维吉尔醉死得太快。但丁在记忆中无论怎么绕终究还是只能回到一个现实——但丁杀死了维吉尔,想象中描摹出的维吉尔再如何也只是虚幻。

  记住这一切毫无意义,一切都是重复的、无结果的工作罢了。但丁并不担心,无数次想起来也只会无数次地再次忘记,第二天睁眼他又会是那个轻松的但丁。伤疤恢复得再慢也终将回归如初,很快手心上便不再有什么痕迹。

  就这样忘掉也挺好的。某次睡觉前,但丁突然没来由地想,将笔记本随意扔到房间的角落。很难想象这是关于他哥哥的一切,他目前所能得到的关于维吉尔的一切。但丁坦然闭上双眼。

  那日梦中是但丁最后一次见那个男人,他看起来状况不是很妙,蓝色的衣服被撕扯开成红色,几根树枝状的尖锐物品贯穿全身每个关节,满身血污,像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

  “你要忘了我吗?”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虚弱而坚定,冷淡到不像重伤的人,骨子里带着骄傲让他紧盯面前人的蓝色眼睛依旧明亮。

  “我想不起来,也忘不掉。”但丁回答说。

  随后男人像是死去般一动不动,破碎的武器从指尖滑落到地上,刀柄落在层层树根中没有留下任何声响。但丁眼睁睁看着男人任由涌出的树枝吞没沉寂,连带着整个梦境一切陷入漆黑中。那双带着血的手向自己伸来,分明是想抓住什么,只是但丁没能抓住。

  内心传来久违的空落感,做选择的过程艰难而漫长,放掉拼死抓住的幻影便只剩下轻松。面前只剩下吞没维吉尔的树和树后无尽的黑暗。

  此后但丁再未梦见过那个蓝色风衣的男人。

  马列特岛自魔界而来的风寒冷刺骨,吹起但丁红色风衣的衣角,布料招展发出巨大声响。他在黑漆漆的城堡前停下脚步。

  最近几年的生活很轻松,或是说轻松过头,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夜晚不做梦。为什么会这样想?自己又做了什么交易?但丁记不太清,他发现自己的记忆空了一块,或许这是第一次发现,或许不是。他不认为自己是恋旧的人,恶魔猎人本已发誓不再为了过去的幻影而悲伤。总会有几个时刻会发现记忆拼图的缺失,恶魔猎人不在乎,这时候只要喝点小酒就好。被过去缠绕住对恶魔猎人来说可不是好现象。

  至少在但丁在看到镜子前还未想太多。但丁毫无征兆地回头看向镜子,第一反应却是把额前的头发向上拨弄去。男人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行为却让莫名从胸腔传来痛苦的搪塞感,痛苦伴随着心跳声一次次放大、再放大。但丁渴望从镜子中看到更多,撩起刘海的自己不再像自己,镜中的脸庞扭曲混乱。混乱后是黑色的骑士。

  第一次遭遇黑色恶魔时但丁还感到有些难缠。那个恶魔身披黑色铠甲,紫色纹路上流淌着力量,每一剑都带着滔天怒意与杀意。但丁尝试感知盔甲下的存在,厚重魔界材料下空无一物。两柄巨剑碰撞时的力量太大,有几次但丁被反作用力击得后退。传奇恶魔猎人已许久未经历过如此难缠的敌人,却又感到若即若离的熟悉,心脏嘭嘭跳得厉害,不知是因为战斗还是别的什么,没有原因。

  狭窄的过道并不适合对战,此处的空间并不适合双方发挥。若是在更宽阔的地方,说不定会更好——比方说一片旷野,或是一片草地?但丁承认自己打架时喜欢思维发散,但显然此时此刻并非好时候。记忆里猛然出现一个白色头发的身影,用橡皮轻轻擦过,模糊得恰到好处。

  内心纠缠已久的痛苦牵动起心脏的每根神经。意识到手的颤抖发生在黑色的大剑再次砍来之后,密集的攻击击碎不掉哽咽的心痛感。大脑跟着放空,但丁疲于防御,调动胳膊的不再是自己,而是无意识的自保行为。

  那时是母亲的项链救了自己,从脖颈上掉出的红色项链闪着绯红色纯洁的光,有着不属于黑漆魔界的耀眼与美丽。黑天使落荒逃跑,但丁将项链紧紧握在手中,金属边框几乎要扎进肉中硌出血来。心脏跳动着痛楚,但丁说不清这样的感觉,城堡里的一切都阴森压抑。

  第二次遭遇黑天使时但丁已不再恐惧于它。第三次也亦如此。恶魔猎人早已在几年的恶魔猎人生涯中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过往的一切都不会成为束缚半魔人前进的锁链。但丁看到漆黑头盔在自己面前消散,血红色的眼睛盯着自己。莫名的熟悉感再次在胸腔中澎湃碰撞,熟悉到陌生的痛苦早已埋下种子,此刻发了疯地乱长。面前人的白发与自己如出一辙,完全想不出来。

  心中那个白发的小孩再次无征兆地闪过,穿着黑色衣服拿着书,回头看自己。但丁。他在叫自己的名字。被擦去的脸庞有一瞬间变得清晰,又在下一瞬间与黑色恶魔通红的双眼重合。但丁挥剑打散一次又一次攻击,连带着一并打消不妙的回忆,越来越多的记忆却潮水般涌入大脑。不要。不要想起这些。

  三次遭遇之下但丁对黑天使的招数早已清楚明了,他下一步会怎样挥剑,又会怎样跃起,一切如同翻开的书。

  真希望维吉尔也能这么好懂。但丁大脑无征兆地浮现出这句话,恶魔猎人又无法控制地陷入“维吉尔是谁”的怪圈。不,我不要想起这些。对付翻开的书只需要抓住机会,让他受伤,然后用手中的武器刺穿他的胸膛。但丁对每个恶魔都是如此处理,只要是恶魔,就一定能杀得死。

  恶魔猎人乘胜追击,斯巴达之剑准确无误插入黑天使胸口,又带着血液迸出。黑色的恶魔扶着头痛苦地后退,红色的眼睛散发痛苦的光,冰凉血液从盔甲缝隙中涌出。但丁能看清黑紫色的盔甲在空中褪成碎片,消散在寒冷的风中,一切在白色的耀眼的光芒中破碎。

  一同破碎的还有但丁的大脑。潮水般的记忆涌入,一个瘦高的蓝色身影缓步向但丁走来。名为维吉尔之人突兀地钻进但丁的大脑,手中紧紧攥着阎魔刀,连带着他的一切信息与他的过往。他的目光和但丁见过与想象过的无数次如出一辙的冰凉,不近人情,又毫无悔意。

  “愚蠢。”维吉尔留下一句话后直接转身离去,他走过燃烧的房屋,走过海边的小镇,走过黑暗的魔塔,又一言不发地走向深黑色的未知。

  但丁一瞬间还未看清记忆中维吉尔的相貌,膝盖沉重到无法站立。单是重新拥有这个存在的一切记忆就让大脑近乎破碎,所有重拾的痛苦与悲哀席卷孤身一人的但丁,寒冷地发抖,从左手手心涌出的血液汇聚成面前的红色项链,扭曲着从空中坠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他想起了一切。

  “维吉尔……我……回来了……”但丁说。

A-3

  传送门开启时尼禄正在咬笔头算账,成本核算这种事本轮不到他头上,税务申报表上一行行阿拉伯数字看久了令人头大。诚然,尼禄数学算不上太好,刚从墙角残破的蜘蛛网神游回来。此时苦恼于没有遗传父亲的数学基因未免有些为时已晚,说到底父亲也并不会帮他做这些事,光是应付Devil May Cry事务所成年累月的笔笔烂账就够自学的会计吃不太消。

  他昨晚睡觉前还和姬莉叶聊天,聊他的叔叔和父亲。他总读不懂他们,他们的想法,他们的世界观,他们乱七八糟的行为逻辑。姬莉叶拍了拍尼禄的脑袋,说总会理解的,这需要一个过程。

  显然他们都未与维吉尔相处太久。他刚把Devil May Cry二楼维修费用垫上,维吉尔和但丁的行踪从来飘忽不定,搞失踪时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后路,说着去做委托赚钱,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上次他们在魔界失踪了一年,这次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尼禄从成堆账单里探头,刚刚勉强算完孤儿院一个月的饮食开销,数字8的第二个圈儿还没画好,维吉尔的传送门悄然开在儿子面前。两个乱糟糟半魔人一前一后从门内走出,走在后面的那个给自己招了招手。他们身上盖了三四层各种颜色的凝固的液体,看起来过于狼狈。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玩失踪,只有回来才给自己打招呼。父亲和叔叔如出一辙的自我,尼禄说服自己对此应当习以为常。“消失了一个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尼禄声音逐渐小下去。这并不关键,关键是自己的父亲和但丁自觉地分坐沙发两端。特别是父亲,坐在那里一副拒但丁千里的样子,似乎还并未恢复记忆。不,应当说肯定。

  “在魔界战斗。”维吉尔先一步回答。尼禄略感意外,微微瞪大眼睛。以往这样简单的问题总是但丁解答,他没想到父亲会选择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即使尼禄直接用猜也能得到这个并不妙的结论。

  “你真无情。”但丁说。

  “多谢夸奖。”维吉尔说。

  好吧,这俩人实际上根本就没怎么变,尼禄揉了揉太阳穴。躺在沙发上的但丁依旧漫不经心,翻书的维吉尔依旧冷漠无言,这俩半魔人都会令普通人类摸不着头脑。虽然在儿子眼中,叔叔和父亲的关系甚至不如他刚离开时的那样,至少他们不会如此明显的针锋相对,房间温度降至冰点。

  但丁又把维吉尔惹了。尼禄绝望地想。

  之前看但丁游刃有余的表情,尼禄还以为他有把握找回维吉尔的记忆,结果最后还是要自己操心,到头来就是不停地折腾自己……

  但丁朝这边悄悄比了OK的手势。

  彻底不想管了!尼禄抓狂。

  维吉尔洗完澡后一声不吭地回到房间,床头上整齐摞着一沓诅咒与疾病的书籍,关于记忆的几页用书签夹着。我不是第一次失忆。维吉尔立刻确认这点,从一个月前自己发现身边睡了陌生人开始,到现在。佛杜那以前是父亲的领地,总会有些线索,上次失忆的自己大概也会是这样的判断,去教堂的密室里找可能会解答现状的书籍文献。

  只是维吉尔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不进去书,解读魔界文字要花费魔力,更要集中精力。现在手上翻动书页,大脑里解读不出复杂的魔界语言,只剩下但丁的身影和他近乎可恶的笑容,熟悉到陌生的魔力波动揪紧心脏。童年模模糊糊的记忆里确实有一个小孩,和自己玩着无聊的算分游戏,只是相貌和名字都随火焰的风吹散了。在此之后自己持久追求着父亲的力量,在塔上被打败。之后到魔界又重新回来,中间发生的一切破破烂烂,几处重大的时间节点总缺少些什么。

  我为什么要跳下去。

  我为什么死了一次,又为什么死而复生。

  我为什么将自己分离成两个,又亲手砍倒种下的树。

  缺失记忆的那环逻辑或许过于重要,维吉尔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不可理喻的人,断断续续的人生残缺不全。太多的行为无法解释,缺失的记忆令维吉尔头疼,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力量”并非现在自己所追求的恒等式,名为但丁的男人凑过来时并没有那么让人心烦。至于去魔界这件事,和但丁打架不需要理由,这同样令维吉尔苦恼。维吉尔的记忆本就一片荒芜,杂草丛生的大地又无法控制地碎成无数片。

  那日在魔界的悬崖下维吉尔确实回想起了些东西,在魔界的记忆混乱进了半片多余的残片:一片红色,被黑暗吞没前自己曾看到一片红色,与恢复意识的那一瞬如出一辙。被杀死前的自己所看到的红色碎片被钉入心脏,但深究下去只会从胸口传来窒息般的痛感,牵连着深埋记忆之中的无数痛楚。毫无疑问,记忆若是在此时失而复得,那红色指向的人只能有一个。

  维吉尔不想承认:无论是刺激还是故地重游,但丁疗法或许真有一点作用。但这只让维吉尔更加烦躁。

  当一个陌生男人在生命中占据太大比重会怎样?维吉尔表面平静,心脏却跳得厉害。维吉尔能想起的回忆不多,只是每个回忆都好似缺了重要的一块。有的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红色,轻飘飘地于十八岁那年出现,又无法控制地记了半辈子。面前男人的蠢脸镶嵌在记忆里再合适不过,维吉尔盯着面前的人,那抹红色每次出现都间隔数年,将自己的生活搅到天翻地覆后又无影无踪。而现在一个陌生人就站在自己身边,说他是自己小时候的那个弟弟,八岁失散后便再未见过的弟弟。面前名为但丁的男人穿着同样的赤色,小小红色齿轮敲动起整台记忆复杂机器。

  用点不恰当的比喻,维吉尔只觉得身体里有一团火,不知何时起在胸膛里劈啪作响,任着性子被灼热的光团带着走。他一向如此,火种并非过往痛楚于心中重现,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有自己的一套燃烧逻辑。

  显然自称是自己弟弟的人并不明白这点。承认一切固然简单,但丁成为自己的弟弟,所有记忆的缺环都被名为但丁之人填充,这看上去逻辑通顺,维吉尔却难以承认,细节扑朔迷离。下意识地否定、下意识地拒绝,维吉尔一向如此。承认记忆的全然丢失比徒留一半的记忆更加轻易。

  维吉尔遂直接合上书,躺倒在床上。魔界的战斗消耗体力,长久的清醒状态对于半魔人来说算不上什么,睡眠本就可有可无。只是困意无法控制地席卷全身,眼皮重得打架。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难道说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软弱?维吉尔在半梦半醒间看到红色的火,不安的烛光燃烧摇曳着。

  哥哥在睡觉。

  坐在客厅监视魔力波动,随时关注自己哥哥的状态看起来像个变态。但丁依旧微微惊讶于自己的哥哥竟然如此快速地陷入沉睡,看来先前自己教给他、逐渐拾起的人类社会习惯他是半点儿没忘。

  但丁无事可做,抬头去看天花板上翘起的墙皮,记忆无可避免地往过去拐,以往得病的经验此刻万分宝贵。维吉尔的症状与自己的逐渐一一对应,困惑一个个解开后剩下的答案便无比真实。但丁心里揣了个明镜,他知道这病该怎么治。但丁杀死了维吉尔又想起了维吉尔,由此直接得出天底下最可怕的结论:只有让维吉尔亲手杀了自己,他才能想起来自己。这是家族遗传病,刻在血脉里的诅咒。

  恶魔猎人曾一度对死亡的定义产生过怀疑。如果世界上有恶魔学或是魔界学之类的,这个问题一定是最受欢迎的课题——一个半魔人,或者直接说,一个恶魔到底要怎样才会被杀死?

  半魔人样本太少,但丁姑且用恶魔举例,做恶魔猎人数十年,多多少少有了些经验。地狱中很多的恶魔,身体砍成两半,心脏破损,失血过多,甲壳连带着碎肉身体扭曲成破布一样的奇异形状,眼珠爆裂,发不出声音,然后死掉——这些对但丁来说都不算什么,至少这些都不会让半魔人死亡。半魔人曾一度认为是他们太弱了,但他总会想到那三只眼睛的蒙德斯,他的死但丁同样说不清,亦或是他还未死。那到底是由什么造成的,我杀了他,又没有完全杀死他,他之后说不定还会复活。但丁自己问自己,然而没有人回答。翠西让但丁别做傻事,

  但丁对此嗤之以鼻。自杀对于半魔人来讲大概是天底下最无意义的事。虽然自己总说半魔人不会死之类的……那不过是大放厥词,人类会死、恶魔也会死,但丁不认为自己与维吉尔是特殊的。

  这是个好课题,但丁想就这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但是去问维吉尔一定毫无收获。但丁想起一个人类,如果恶魔学有学位,她多少也是个教授,刚好自己就在佛杜那,这位专家也在佛杜那。

  “恶魔会死,人类会死,半魔人一定也会死吧。”但丁开始发表疑问。那边的机械师刚从外地采购零件归来,听到偶像的疑问,只说思考一下,便放下面罩开始做焊工。妮可从尼禄那边多多少少听来些八卦,她搞不懂尼禄为何如此焦虑如此上心,这看起来像是一场简直再平常不过的一次意外,他的爸爸和叔叔什么事做不出来。

  半魔人直接盯着火花星子乱窜,心里揣摩着这完全比不过自己魔人化后身上的火焰。提出疑问后约莫过了五分钟,中间只有火花噼啪响,但丁犹豫要不要再问一次时妮可摘下了面罩。

  “可以,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说,这得看条、条件。”

  这个共识他们早已达成,半魔人会死亡,但一定存在着某个条件。和她面对面沟通起来有些困难,然而但丁有的是时间。他将自己的推理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讲杀死恶魔的感觉一一阐述——恶魔,或是说半魔人,重伤到一定阶段,身体崩坏的速度超过恢复的速度,就会死。

  这让但丁莫名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假使只有杀死对方才会想起回忆的话,那黑天使的死亡证据已确凿拍在自己脸上。

  “就像血条一样。”妮可补充道。但丁打过电子游戏,这个比喻非常精妙。

  “那么你能不能做出一个机器,呃,大致的构思就是它会不断杀死我,直到我真的被杀死。不管用什么方法吧,总之能让我死就行。你有头绪吗?”

  妮可投来困惑的表情。

  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自己如果被维吉尔杀死,该怎么复活。但丁陷入沉默,直接去问当事人无异于在面粉厂点燃火柴,这样的自杀行为但丁做不出来,但他想不出任何办法。

  “呃,我有点想法,你要试试看吗?”

  “先不了吧。”但丁摆摆手,变身真魔人飞上高空。

  我真的爱他么。

  我真的愿意为他付出我的生命么。

  但丁飞在空中时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没有维吉尔的传送门似乎也没关系,真魔人的翅膀依旧宽阔,万米高空的风从但丁耳边刮过,红色身影在蓝色天空留下白色尾迹。

  维吉尔不需要自己,就像自己也不需要维吉尔一样。

  但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只把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假设归类到赌气的报复一栏。

  毕竟维吉尔回归后一切都无变化,他的哥哥和他预设的那个冷漠得如出一辙。在魔界的擦枪走火纯属意外,意外的更是维吉尔愿意将这个意外延续下去。但丁猜测他还保留着在魔界的习俗,将爱的行为当做生存的一部分,证据便是他从来不会诉说爱,更不会表达。可笑的是自己也这样做了,沉浸在对维吉尔的欲望之中。

  但他的哥哥还是和十八岁那个不太一样了,但丁隐隐约约这样感觉着,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有了差别,只觉得除开肌肤之亲外他们依旧只是双胞胎,像天底下无数的亲人一样住在一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变化。

  即使是现在失去关于自己的记忆,生活也依旧像毫无变化一样继续推进。

  既然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那些亲昵的举止又算什么呢。但丁想不通,又加快飞行的速度。他需要找点酒喝。

  “把自己泡在酒精里并不会让一切有所好转。”翠西说道。她想起自己似乎很久以前也说过相同的话,记不得了。傍晚时但丁找自己来Devil May Cry约酒,电话里说酒费全包,这往往是探听情报的暗号。这次但丁难得未选择喧闹的酒吧,而是选在事务所,男人脸色不太妙,连招待用的酒都是普通瓶装啤酒。翠西坐摩托过来,打开门看到的首先是天花板上的大洞,以及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事务所二楼。翠西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他又在为了维吉尔痛苦,一个人喝闷酒,从他话语的缝隙里又探得一点近日发生的事,但也晦暗不清。

  要不然还有什么办法。沉默与掩饰是他一贯的手段,但丁无聊地盯着杯子中的褐黄色酒液泛着白色泡沫。他们又吵了架,他早该认识到,维吉尔说什么都不会承认,或许是否能想起自己对于兄长来说是无足轻重的事。

  “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是毫无长进。”翠西喝了一口酒。她曾见过这样颓废的但丁,并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样的但丁。

  “毫无长进就毫无长进吧。”男人将头埋在臂弯之中。他并不想回佛杜那,甚至那里已不能被称之为是家。

  “别干傻事就行。”翠西最后说道,她的啤酒很快见底。

  “干傻事?我又不会喝酒把自己喝死。而且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但丁郁闷于他发现自己不曾了解过维吉尔。维吉尔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喜欢听怎样的音乐,喜欢什么天气,喜欢什么动物,最喜欢的书是哪本,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但丁通通不知道,只得在记忆里划出一个叉。即使哥哥已经回归,做弟弟的依旧茫然而不知所措。即使没失忆前的哥哥能一连串地报出但丁的个人信息与各种喜好,从喜欢吃的食物到喜欢的音乐类型,他之前证明过这些,在还没有反目成仇之前。只是但丁从中感受不到任何爱意,他总觉得自己在维吉尔面前像纸一样单薄,维吉尔在自己眼里也是。

  他们从来就未相爱过。

  但丁猛猛灌下一大口罐装威士忌,这已是第五罐。酒精烧进鼻腔,只有对普通人类来讲近乎纯酒精的液体才会对半魔人起到一丁点儿作用,失去一切的男人一度痛恨这个。

  “你真的知道你该做什么?”

  翠西的质疑但丁装作没有听见,各种疑问混着酒精味儿在大脑里乱窜。但丁头疼。

  金发女人喝完一罐酒后直接离去,留下但丁一人在空荡荡事务所的吧台。吧台已很久未启用,维吉尔不擅长喝酒,并严令禁止弟弟去喝这种有害液体。但丁戒酒花了点时间,把这个习惯捡起来却再容易不过,甚至可以说过于容易。“真的不来喝一杯吗?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了。”但丁对着坐在身边的维吉尔干杯,年轻的哥哥一言不发地推开但丁的手,脸上流露嫌恶之色。

  “但丁,你在想什么?你为何如此软弱?”

  “你们这些维吉尔就是会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想要什么永远不会直说,我们又没在一起过多久,你却总让我猜你。”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猜不透你,我也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情感。”

  “不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了,我不爱你。”

  我不爱维吉尔。但丁又振奋了些精神,此刻才稍微理解些维吉尔所谓软弱是什么意思。

  “别撒谎了,你是想活在他记忆里还是想活在他身边?”

  维吉尔推开面前的易拉罐装鸡尾酒。但丁自讨没趣,辛辣的液体最后全部灌入自己的胃袋,又思索起一会儿变成真魔人飞回佛杜那算不算酒后违章。

  维吉尔难以解释的睡眠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被一抹红色从梦中揪起来。梦中的烛光忽然腾起烟雾,在心里烧成燎原大火。自从噩梦远离后他已许久未梦见过什么,只是在这次短暂的睡眠中他再次做了梦,梦见过去,算不得美梦也算不上噩梦,眼前的火又幻化成自己在悬崖下回想起的一瞬间,那一抹红色。他早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梦见这些,维吉尔并不在乎过去发生的种种,现在记忆的事情更加重要,维吉尔不会为任何事停下脚步。

  睁开眼睛后整个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维吉尔感觉莫名的空落,便拿了书下楼去读。尼禄留了字条说是接了委托要出差,特地嘱咐两个半魔人少吵架少毁坏东西,Devil May Cry事务所的维修工作他已付了定金,记得赚尾款钱,偶尔帮帮姬莉叶和妮可。维吉尔将字条夹在书里当书签,面前泛黄书页上的黑色手写体看久了散发出淡淡的红光来,维吉尔心绪又不自觉地飘到过去。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软弱?维吉尔想不明白,失忆后太多太多的事他不明白。

  但丁带着酒气走进门来,暴虐的魔力波动维吉尔轻轻松松便能感知到,尽管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便被很好地收敛。男人走进屋后一言不发地从餐桌处搬来椅子,坐在自己身旁,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的双眼。维吉尔从湛蓝色的眼睛中看到不应存在的一抹红色,却习惯性地皱眉,潜意识觉得自己此刻应当训斥面前男人酗酒的行为,先一步把未说的话咽了下去。

  “维吉尔,我觉得我们得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吗?”维吉尔合上书。

  “没什么好谈的,那这就好说了。”但丁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杀死我吧,维吉尔,你不是最想干这个了吗?”

B-3

  他爱我吗?

  维吉尔下落时忍不住思考起这个问题。下落的时间漫长,他比身边的流水坠落得要快,那他是否又能快过流水回到人间。

  维吉尔想不起来自己思考了多久这个问题,他可能下落了几分钟,也可能下落了几天,魔界凝固的时间将一切思考拉长,大脑放空传不出声音。只记得刮过耳边的风越来越凉,凉到耳边逐渐结了霜。直至落到水里,剧痛从后背神经传递而来的那刻维吉尔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但丁爱我吗?

  维吉尔苏醒后先一步感知到了痛。下坠速度太快,快到被水拍晕而毫无知觉,可能还被拍碎了?维吉尔不是特别确定,昏迷的时间无从考证,他早已分不清新生的与陈旧的肉体有何区别,醒来时身上已无血迹,只剩下叛逆造成的伤口在全身上下火辣辣地痛,或许还留了疤。

  魔界难得有清澈的水,只是他不能朝那个地方走,维吉尔朝着另一边遍布漆黑乌云的远处走去。只有下落着无事干时才会思考这种愚蠢的问题,维吉尔决定不再去想但丁,那个家伙没有任何任何怀念的必要。

  所以我爱但丁吗?

  心里浮现这个问题时维吉尔自己都吓了一跳,只得匆忙选择否定的答案。爱会让人变得弱小。爱人和被爱都是,继续思考这个问题只会让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痛。维吉尔痛恨于自己的软弱。

  ——他就是个笨蛋。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十年前的惨剧为何发生,不知道他需要找什么恶魔复仇,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该怎样避免这样的悲剧重演,他把这些过去全抛下了。

  维吉尔咬牙切齿,魔界的风远远冷过人间,只是维吉尔仅剩的感觉唯有叛逆留下的遍布全身的伤,好痛,疼痛的燥热感甚至超过空气中的寒意。

  维吉尔第一次感觉驱动自己的熊熊火焰停止燃烧,打着火星子逐渐凝滞,做出跳下魔界的决定似乎并没有那么符合维吉尔式的力量逻辑。

  还不够。维吉尔斩开一只只恶魔的血肉,恶魔哀嚎着化成碎片。离那个阴森古堡越来越近,维吉尔却逐渐心烦意乱,身上每个细胞都在渴求力量,这本应是自己当下唯一需要的东西,愚蠢的弟弟却突兀地钻入自己的大脑。维吉尔已许久未进食与睡眠,却并不觉得疲惫与饥饿,为人的欲望越来越远,但丁却越来越近。

  我对但丁究竟是何感情……维吉尔挥刀杀死周围的一切,这个问题想得维吉尔心烦,情感问题,陷入死胡同后根本就无法想通。八岁的火燃尽了维吉尔所拥有的一切,从此便是情感的绝缘体。

  只有一次除外。得知但丁还活着的消息并不困难,名为托尼的佣兵早早进入到维吉尔视线,来自母亲的项链明晃晃地垂着,此后的改名更是证明一切。但丁还活着。维吉尔难得在心里找到一丝久未感受过的陌生的快乐,欣喜伴随着别样情感蔓延。

  我那时是想让但丁跟我走的,但是他没有。不对,为什么要这样想?明明自己一个人就够了,自己一直是一个人,落在魔界里也是一个人,自己不需要但丁。

  这种情感会让自己变得软弱,维吉尔摇摇头,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他只需要变强。

  杀恶魔的武器被用来伤害身为恶魔的骨肉至亲,想着觉得讽刺,可惜肩负家族命运的只剩下自己了。维吉尔想。

  但是自己还太弱小了,连但丁都打不过,又何谈复仇。他要面对的是比但丁强百倍千倍之人,要有足够多的力量才行。于是他又攥紧了阎魔刀朝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维吉尔感觉全身的伤口都在滴血。

  或许用感觉这个词形容过于牵强,或许每个豁口都在往外冒血。维吉尔不清楚这些,只觉得痛,全身上下都痛,愈合不了的伤口很痛,但丁留下的伤疤尤其痛,痛到断掉的阎魔刀都快要握不住。

  他不知此时此刻为何还在想但丁,莫名其妙想到弟弟。蒙德斯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甚至魔帝还未亲手对自己以攻击,自己已先一步败下阵来。树枝状的尖刺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身躯疲惫到无法躲开,任凭一根根带着血的尖锐物穿透自己的身体,被挑在空中。魔力枯竭到无法挣扎,身上的缺口无法恢复,不受控制的血液从身上每个空洞中汩汩溢出。

  果然还是自己太弱小了。冰凉黑泥包裹全身,维吉尔却来不及反抗。他并非恐惧于死亡,扔下阎魔刀鞘时维吉尔便做好了死的觉悟。本应没有任何遗憾,一切只能怪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一切终究会重蹈覆辙。只是内心似乎依旧缺了一块,维吉尔并不遗憾于未能杀死蒙德斯,只是遗憾于依旧想得到的东西终其一生也未能拥有,翻遍内心的每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最后被黑暗吞噬前但丁的身影又模模糊糊出现,穿着红色的风衣站在自己面前,脸庞和过去十八岁的他已有了微妙的变化,神情带了悲伤。维吉尔想不通为何能在这时候看到但丁,下意识伸手去抓那个幻影,终究没有抓住。

  我到底在想什么?维吉尔问自己。  

  此后便是一片漆黑。

  无法控制四肢,甚至无法移动手指,所能做的事似乎只剩下思考,作为维吉尔在漫长而无尽头的黑暗中思考。思考的时间被缩短,又无言着被无限拉长。

  他想到过去,想到小时候的生活,想到自己自那天之后独自一人四处流浪,想到到最后自己依旧没能拥有力量实现复仇。那但丁呢,他在人间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当着天底下最强的恶魔猎人,被金钱与名誉尽情簇拥。他跟自己一般岁数,或许已经有了伴侣,或许正过着普通人类的生活,像妈妈所期望的那样幸福快乐地活着。

  维吉尔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去想,他本应选择去恨,恨但丁不理解自己,恨他在塔上如此决绝地将自己抛下,恨他一次又一次击败自己。在特米尼格塔上阎魔刀不自觉就划出了那一道线,毫无缘由地分割开双胞胎间的联系。

  在自己尚且还为维吉尔之时,曾在佛杜那见过一个幻影。模糊红色幻影看不真切,但假如那是未来的但丁,他看起来还不错,活到那个岁数——至少自己没有白让他留在人间。

  维吉尔仍想挤破包裹自己的壳,这种东西不应阻止自己前进的脚步,自己还能战斗。挣扎得痛苦,阎魔刀也不在身边。漫长而痛苦的泥泞中意识模糊不清,早已无法辨识任何东西,只有红色,闪亮到耀眼的红色。那是唯一能够牵动记忆的部分,小小的一块儿,宝石般闪着光。

  在那之后又是一大片空白,能感知到四肢,却感知不到任何意识。那段时期没有红色身影,有的只有漆黑无垠的痛苦与噩梦。

  再次感受到自我的那刻只有被杀死的一瞬间,属于维吉尔的意识逐渐回归本身,黑色铠甲层层破碎,傀儡抛弃掉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属于维吉尔的意识重新涌上大脑,空气灌入鼻腔。维吉尔第一次想对那一点点红色说出那句话,嘴唇颤抖,干涸的气管振动发不出声音,只能在红色的模糊视线中再加深那一点红色。

  闪耀红色光芒的宝石中,维吉尔看到母亲风中飘扬的红色披风,看到披风招展成红色风衣,在滂沱的雨中轰轰烈烈地落在自己面前,决绝地离去又再一次出现在自己身边。

  好怀念。

  原来自己一直在渴望这份软弱。

  眼睛颤抖着缓缓睁开,眼前所见与上次看到的世界是相同的红色,困惑的问题在内心深处终于得以确定,大脑中闪过一个名字,一个他在黑骑士的壳子中无意识念怀成千上万遍的名字。

  但丁,我爱你。维吉尔破碎的双唇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得翁动着吐出意义不明的字样,关于爱与被爱的问题再无法思考。在那之后又是一片长久而无意义的空白。 

  耳机不错,但这个小伙子未必喜欢听音乐……挺麻利的嘛,就是打架动作里带刺,好多破绽……迟到还这么急,看着不像正经人,应该在谈恋爱吧,啧。还有胳膊上那伤,装的,颈部肌肉的牵动完全没问题呀。但丁直接下了结论。

  在房顶上思考这些并不会影响做任务,这几乎已成为但丁下意识的动作。即使对维吉尔的描摹无果,甚至未留下多少记忆,但丁依旧保留了猜人的习惯,见到委托人的外表先去猜他的性格喜好,沿着身上的小细节追溯向上,并往往八九不离十。越来越准,像个侦探,说不定之后还能拓展点业务,打不到恶魔时可以考虑转行。但丁伸了伸懒腰。

  但丁不确定自己在佛杜那偶然看见了什么,或许是往日的亡灵,或许是从记忆一隅窜出来耀武扬威的死者。他没在意,只当那是一阵没有实感的灰蓝色的风。

  但丁在佛杜那教堂看到相关书籍,在教堂幽深的地下祭台后,要绕过一大片骨灰圣髑,还未到达机密地带,有一座小旧的藏书馆。他终于还是在千百年的落灰中找到了线索,书里记载着他的病,这个无解的,只有所爱之人死亡才能想起他的奇妙病症。这种连翠西都不知道的东西在这里有,在斯巴达的领地上。但丁合上书,疑心这是遗传病。

  他又下意识地去描摹起维吉尔如何提着阎魔刀在书间穿梭,动作轻柔扬不起半点灰尘,手套露出指头和关节,手指轻柔地翻动泛黄书页。此时去想这些终究有实感得多,但丁摇头制止自己,这几近成为习惯。此时思考这些也没太大意义。但丁只想早点把任务做完,这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委托,被迫的。自己又开始犯老毛病都是尼禄害的。

  尼禄是意外之喜,但丁拼了命才让大脑下意识的对比停止。阎魔刀是第二个,让整个任务流程终究没那么无聊。这两样东西还是都不要相见为好。但丁垂下眼睛,自特米尼格后数十年男人终于再摸到这把刀,即使这把刀始终不曾回应自己。有些回忆就是会清晰到难以言述,带着痛苦的雨与血的味道淋满全身。

  但丁把阎魔刀交给尼禄,之后再未去过佛杜那。

  命运之轮飞驰而过,记忆是很玄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人类的心脏,影子一样甩不掉,创造着新的记忆滚滚向前。

  “在特米尼格塔上,曾经发生了什么?”翠西手指划过酒杯边缘。但丁的癔症翠西只得以窥见一二,她听到的版本是但丁在特米尼格杀死了维吉尔,维吉尔的尸身坠入魔界,被魔帝做成了黑天使,这个事件被广为流传。翠西看到的版本是但丁在马列特岛杀死了黑天使,盔甲破裂,迷失心智的男人在白光中消散。在此之外但丁和维吉尔的故事别无其他版本。但丁杀了他哥哥,两次。

  翠西和黑天使不熟,那时内心并无波动,可能仅在魔殿里打过一两次照面,那个黑漆漆的家伙从未说过话,总是沉默着静坐,手中的剑从未放下来过,总是严肃地立在那里、立在蒙德斯身边。翠西是没来处的恶魔,不知手刃血脉亲人的疼痛。她未见过所谓但丁的年轻时期,只觉得现在的但丁生命火苗幽幽燃烧,像是燃至半截儿的红色蜡烛。但丁的痛苦独属于但丁。

  他们从马列特岛乘着年久失修的飞机逃离,但丁那时的神情她还记得——一脸的无所谓,目光却带了求死的坦然。那之后但丁开始没日没夜地酗酒,翠西早在魔帝身边时便对但丁的情报了如指掌,他会饮酒,甚至喜欢喝这个饮料,但她从未听说但丁会酗酒,每天把自己泡在酒精中,对着自己的手掌心发呆,连续呼唤几次才呆呆地反应过来。

  那之后事务所的工作几乎完全停摆,翠西将店名换了个单词但丁也毫无阻拦,很长一段时间女人只见过两种但丁:睡着的他、或是在喝酒的他。后来她认识了蕾蒂,蕾蒂听着翠西讲述不禁皱起眉头,她已许久未听过但丁的消息,未曾想过但丁的病带给他如此糟糕的近况,更不曾想但丁第二次杀死了维吉尔。“他说他会记起来,他也确实做到了。那他现在……”

  “他说他不会自寻短见,让我不要担心。”翠西说着,转身继续收拾自己的事务所。

  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但丁的大脑中——维吉尔究竟爱不爱自己。

  这个问题有些直白,甚至有些蠢。但丁从未想过去爱人,四十个年头里还从未有人走进过但丁的内心,或者但丁走进谁的内心。

  或是说,但丁爱不爱维吉尔。

  十八岁的维吉尔坚硬得像块冰,但丁或许想过撬开冰凉的外壳,直接用手去捂却只被霜粘掉一层皮,维吉尔只愿意被一块块敲碎,不愿意融化成水。

  四十岁的维吉尔回归得突如其来,快到但丁还未把心准备好。晚上睡觉时拥抱着寒冷冰块,但丁总觉得哥哥柔软了一些——只是一些,从维吉尔偶尔上扬的嘴角看出来的。维吉尔看起来依旧强硬又固执。

  两个半魔人回到人间的第一顿就是披萨,尽管维吉尔并未吃多少,一整个圆盘几乎全被但丁吞进肚中。直接用披萨举例倒也恰当——但丁喜欢六等分的披萨,毕竟六分之一的披萨块拿在手上刚好,芝士不会因为切的饼面太小而溢出,又能在小料最满足时几口吃完一块。而且6是一个很好的数字,无论是自己一个人吃,还是崔西或是崔西蕾蒂都来分食,总能完美地实现等分。当然也会有披萨店故意不等分,披萨被切成大大小小的块儿。但丁自诩不是完美主义,吃披萨时不会介意,只是吃完之后擦干净嘴巴,这家店被红墓市最强恶魔猎人永久列入黑名单。

  但丁有时也会想,自己的心可能也被分成了六块,分割开来留给存在的东西。一块给披萨一块给草莓圣代,两块给酒。三分之二都给了食物,看上去过得挺惨。虽然现实可能就是这样残酷,即使半魔人根本不会感觉到饥饿。

  但是剩下的三分之一该怎么分配,但丁坐在事务所的椅子上想了又想。最后把他们通通给了自己认识的人,毕竟自己认识的人也不多,活着的也不多,板着指头数不超过十个。最后觉得有点太可怜,于是把自己的爱枪也算了进去——万一枪里面有什么枪灵之类的呢。

  维吉尔回来后,但丁把属于叛逆的那块塞给了魔剑但丁,又觉得自己还得给维吉尔规划一些位置,给维吉尔多少合适但丁有点拿不准。小时候那争强好胜的心理似乎又再次出现——我在维吉尔的心里能分得几块披萨?

  答案大概是分不到几块儿。每晚维吉尔身体的热度务必真实,心脏的温度却又寒冷到无法接近。这有些不妙,但丁不好说。

  然而维吉尔的失忆突如其来,但丁承认自己或许还未从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完全认清现实。无论是走进维吉尔的心里还是让维吉尔走进自己的心里,看起来都遥不可及。

  这个问题换个方向思考——自己到底爱不爱维吉尔。但丁同样说不清楚。他将所谓爱当做自己的一厢情愿,当做作为双胞胎间的惯性。

  这个问题吧台边上的维吉尔曾经问过自己,那是在从圣魔岛回来的第二天,但丁借助了魔界一块阎魔刀碎片,姗姗回归人间。他本已发誓不再想维吉尔,小小的碎片却不出意外又扎痛但丁心脏。

  但丁坐在吧台开了一瓶啤酒,等待维吉尔到来。他已许久未回归,只能堪堪在柜子最底下找到几罐,不知有没有过期。

  维吉尔如约而至,轻巧地坐在吧台边上。但丁才发现维吉尔还是当年的样子,而自己好像已苍老得多。哥哥坐下来后只问了一个问题,问但丁到底爱不爱维吉尔,问得直白又露骨。不,维吉尔不会这么问。但丁意识到真正的维吉尔并不会为此感到困惑,构想出的十八岁维吉尔带了偏差,他应该更加冷酷,更加无情。那双严肃又固执的蓝色眼睛紧紧盯着但丁只露出一半的蓝色眼睛,似乎偏要从中得到点什么确切的答案。

  “我不爱你。”但丁说,又用酒将兄长灌醉。维吉尔得到这个答案时并无落寞,也无任何悲伤。

  “愚蠢,但丁……”

  “我只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没了。”

  “骗子……你明明还有想要的。”

  维吉尔脸颊通红,晕乎着吐字,喝掉半杯啤酒的男人第无数次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似乎每次幻想都会以维吉尔喝醉为结,毕竟他一杯倒,往往剩下的半杯酒都由但丁解决,维吉尔酒醒后会自己离开。

  “我想要你的爱?还是说我想要去爱你?别说笑了维吉尔,你最擅长的是伤人。”但丁嗤笑着说,只是此时维吉尔趴在桌子上已无法反驳。

  过往片段没来由地在但丁大脑里过电影,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记忆总是乱糟糟又无法控制。但丁化为真魔人飞翔于半空中,蒸出水汽的暖风从身边划过。但丁痛恨的半魔人新陈代谢将酒精消了大半,只在衣领残留一点酒精味儿,放在过去这逃不过维吉尔的感官,肯定会责备自己。

  这很奇妙,假若在佛杜那看到的那本书记载正确,毫无疑问维吉尔此生之挚爱是自己,由于太爱了才会一遍又一遍忘记——书上说的,浪漫得不像话。维吉尔从不会明说这些,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以至于任何情感混杂到最后都含糊不清。但丁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他赌维吉尔爱自己。

  但丁急于证明这条不等式,即使划出等号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过去的回忆但丁早已不愿回想。揭开伤疤的过程漫长煎熬,但丁不确定紫红色的痂下是否已痊愈,只得黏连着血肉撕开掩盖过往的盖子。伤口疼过才会留疤,但现在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只有浅浅的瘢痕,而皮肉重新生长的过程远远超过受伤的那刻。

  自己死亡就能唤起维吉尔的记忆,这看起来过于荒唐,过往的现实无疑证明一切。这台天平本就在倾斜,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恶魔猎人自认为自己讨价还价的本领还算强。但丁说不清。从未爱人也从未被爱,孑然一身地离去看起来也并不坏。

  但丁收起赤红色翅膀,魔人化的痕迹为点点红光消散。推开门时维吉尔又坐在沙发上看书,关门的声音只引起维吉尔半点注意力。兄长没有反应,依旧是一贯的沉默,这跟失忆前并无不同,但丁目光暗了暗。

  恶魔猎人跨坐在椅子上张开双臂,看上去像极了想给自己的哥哥一个一个拥抱。“杀死我吧,维吉尔,你不是最想干这个了吗?”

A-4

  “维吉尔,来杀了我吧。”但丁说。

  维吉尔挑挑眉毛,拿着阎魔刀直接回房间去看书,留下但丁一个呆站在原地。 

  这是但丁一周以来第三十六次向维吉尔发出此等请求,也是维吉尔第三十六次以沉默的拒绝回应但丁。

  那晚维吉尔的拒绝被但丁当成意外。只是维吉尔似乎并不如他所愿,此后都是皱着眉头直接离去,偶尔会说出一两句无情的话来。但丁未能得逞,即使他甚至用上挑衅,他的兄长出乎意料地无动于衷。三十六次下来,两个半魔人间空气僵硬,但丁选修的维吉尔学第一次遇上大阻碍,有不合格的危险概率。

  唯一庆幸的应感慨一切相安无事。两个半魔人并未在佛杜那斗殴,未让尼禄和姬莉叶的财产蒙受巨大损失,堪称可圈可点。

  但丁继续不依不饶着向维吉尔提出杀死自己的奇怪理由,生活莫名其妙继续推进。维吉尔说的不错,他们间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每天出门,做委托,回佛杜那,一切平稳推进。可恶的默契感甚至加速起任务进程,维吉尔举起阎魔刀的角度刻在但丁眼中,起手式后不需任何多余口舌,他也知道该如何配合哥哥。只是中间几乎无交流,只有但丁总猝不及防地一次次提出被杀死的请求,以此换取维吉尔更加长久的沉默。

  维吉尔选择沉默,显然面前自称自己弟弟的人行为过于古怪。他万分讨厌这样的默契感。早在魔界战斗时他便发现这个现实,包括但不限于攻击时他总在帮助自己,时机又恰到好处,这让维吉尔心烦,自己甚至也会去下意识配合男人的动作,如同肌肉记忆一般,大脑无需任何进一步指令,直接将使用武器的信号传递给紧握阎魔刀的手,打出完美的组合技。

  在佛杜那也是这样。拿餐具时总会不自觉拿双数,躺在床上喜欢躺在右边,留出身边一半的空床,刷牙时肩膀上没有重量总觉得缺点什么,每次看着男人进门也像是缺了什么。缺点什么?该死的习惯。大脑缺少记忆,却缺失不掉刻在每根神经里的习惯,更该死的是这样的记忆完全不坏。维吉尔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咀嚼面包时内心的空落感难以抑制,机械式的动作又让男人想到黑骑士的时期——时不时从心底冒出来的尖刺,戳在心脏里即将破碎的那一处。

  那段记忆已无可考查,长久黑色的记忆中大脑是一片空白。只剩下起始与终结时眼前的一抹红色。中间自己想过什么?那之后维吉尔凭借着执念拼凑起破碎的身体,自己当时又在想什么?

  或许自己想的都是但丁。维吉尔绝望地想。

  再晚些时候维吉尔去帮姬莉叶买孩子们的加餐,阎魔刀过于方便,省去女孩一堆麻烦事。维吉尔提着一大袋面包牛奶正欲打开传送门,又被街角披萨店油腻的气味带走注意力。披萨店像是有魔力,熟悉感蔓延至内心每个角落,勾着维吉尔往门里走,男人莫名觉得自己应当推开门买个披萨,而他也照做了。

  “您这次要加黑橄榄吗?之前您来都要去掉黑橄榄的。”服务员微笑着说道。佛杜那地窄人稀,白发的客人总让她印象深刻,她记得清楚。

  “你确定是我吗?”

  “当然是您,您之前还提到是给您弟弟买的,我记得太清楚了。”

  “那就不加了吧。”维吉尔思考了一下,直接回答。

  当维吉尔带着不加黑橄榄的披萨走进门时,但丁几乎要吓到从沙发上摔下来,目瞪口呆地盯着老哥从门口绕到餐桌,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但丁用闻的都能闻出来,是披萨,不带黑橄榄。

  “你……恢复记忆了?”但丁试探着开口,叫住正欲转身离去的维吉尔。

  “没有,只是刚好路过。”我只是觉得我应当如此。维吉尔把剩下半句话吞回肚子里,指腹摩挲阎魔刀刀镡。

  这确实是更合理的答案。但丁半信半疑着掀开披萨盒盖子,刚出炉的脆饼边儿金黄诱人,阎魔刀即刻送达。这是自己失忆前都未曾拥有过的待遇。这令男人有些惊恐,嚼动披萨饼时甚至思考起兄长的失忆会不会是一个小小的玩笑——维吉尔开这种玩笑吗?但丁更愿意相信明天蒙德斯复活。不得不说的是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块披萨饼,即使吃得不清不楚。

  好消息之一是蒙德斯没有复活,坏消息是维吉尔又跑不见了,他这几天常常失踪。但丁惊讶于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面前的一切,甚至从失忆事件突发开始到现在,自己都冷静得不像自己,用尼禄的话来说就是“不在乎”,他问自己难道不在乎失去维吉尔,但是未曾拥有过的东西又何谈失去。“没有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了。”但丁转动手中的魔剑,“这还是你说的,维吉尔。”

  维吉尔不在或许会更好,他可以继续专心实施自己的计划。

  维吉尔又回到了Devil May Cry。这里是一切的起点。佛杜那的恶魔相关文献未能带来任何结果,维吉尔对自己身上的疾病依旧一无所知,并依旧隐约感觉最终的答案需要在这里寻找,这几日又常常回来。

  他并不相信命运。命运之轮裹挟无辜者前进,而维吉尔注定要主宰命运。将凌乱事务所重新收拾的过程像是整理大脑的过程,维吉尔顺着记忆往上追溯,跨过燃烧的火焰,回忆过往的一切又止不住地动摇——我真的变软弱了吗。身边的一切线索都指向作为双胞胎弟弟的但丁,或许自己必须接受这样残忍的事实——自己的生命中确实有这样一位存在,无时无刻出现在生命的关键节点之中,很多时候自己心中的火为了他而燃,双生子的宿命即在于此。

  站在破碎的二楼中,维吉尔从木片堆里翻出点东西。一些坏掉的魔具,几颗红魂石,以及一本小册子。

  维吉尔本以为自己已带走事务所内所有的书,却又在二楼的废墟里捡到这个,堪称意外收获。这是什么。维吉尔认出是定披萨附赠的笔记本,最简陋的赠品,常常在但丁桌子上见到的便签纸,但这本要厚一些。笔记本的封面写着看完它,又用小字补充喝点酒再继续看下去。

  这让男人心里翻看私人物品的最后负罪感彻底消失。即使维吉尔对任何字迹都毫无印象,下意识却依旧觉得这是但丁的所有物。

  泛黄的纸页薄脆,只有钢笔字依旧清晰可见,从头到尾都带了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但丁的名字,从墨水的颜色看出来后面又补了一句“但丁的哥哥是维吉尔”,之后几页全是自己的名字,无意义地重复好几页。在那之后有意识的字迹简直就是在形容自己,白色背头,穿蓝色风衣,使用一把名叫“阎魔刀”的武器,爱看书,喜欢古典乐,喜欢惹麻烦,最讨厌吃披萨,最喜欢吃蓝莓冰激凌,是一个固执又冷漠的混蛋……感觉有偏差也有错漏。维吉尔皱起眉头。

  后面的内容便开始偏离实际,猜测起特米尼格塔上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可惜维吉尔对这些也毫无印象,分不清真假。最后几页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我杀了他”的字样,像是不知道如何将整个小册子填满。维吉尔选择直接跳到最后,尾页又是数不清的横杠,算起来有数百道,按照备注这些是次数——想起维吉尔的次数。最后的落款时间是十多年前,封底依旧被利用,只是最后的字迹突然工整起来,颇有点仪式感:

  “以上就是维吉尔的一切信息,是我根据不多的信息拼凑出来的哥哥 。虽然很难相信,但是我感觉我爱他,或者说我对他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在于此:我爱他。看到这里的但丁,你会一遍遍地忘记维吉尔。但我不想忘了他。”

  此后戛然而止。

  他也忘掉过我?维吉尔心里闪过困惑,却又不知如何将此疑问深究,深入破解下去说不定也能解决自己的问题。维吉尔听到事务所大门被推开的沉闷声响,按着阎魔刀猛然回头,站在二楼与推开事务所大门的但丁面面相觑。

  “你怎么在这里?”维吉尔不动声色地将小册子藏起来。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事务所的主人语气里也带了惊讶,抹去一把沙发上的灰,自顾自坐在深红色沙发上。“尊敬的维吉尔大人莅临寒舍干什么啦?”

  “我来找东西。”

  “这里可没什么找的,你是想找点所谓过去的回忆还是什么?恶魔事务所可不会这么温馨。”

  “都不是,我要找的东西你不明白。那你又来干什么呢?”维吉尔缓缓走下楼,走到但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白发的男人。但丁面色依旧坦然,带着一如既往游刃有余的微笑。

  “我想做的事你肯定也知道,当然是想让你杀了我。”

  “我不会的。”维吉尔皱眉,但丁的话说出口毫不意外,只是此时的男人身上没有任何魔力波动,或是说虚弱得过于可疑,甚至直到推开门维吉尔才注意到意外来客的存在。

  “那让我猜猜,你没法杀了我对吧。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但丁站起身来平视兄长,浅蓝色的眼睛中是同样的浅蓝色,“你不确定我对你而言是什么,所以便无法承担杀死我之后需要付出的代价。呵,有趣的维吉尔式逻辑。”

  “不是这样的。”

  “那还能是什么样?”

  “我已经变得软弱了。”维吉尔说得平静,毫不掩饰的直白让但丁愣了神。

  “老实说啊,从小你就喜欢说各种各样我不明白的东西,所以我从小就觉得不懂你,你那些书里面的东西我根本就看不懂。”但丁自嘲着笑笑。“现在你回来了,我还是读不明白你。我能看懂你打架时的每一个动作,却看不懂你心里在想什么,就跟你那些书一样。”

  “但丁。”

  “是这样的,没错。”但丁心绪又被拉回与维吉尔的幻影喝酒的一个个晚上,一遍遍否认的心情拼了命在眼前倒带,最终化成冰凉液体灌进不胜酒力者的胃袋,连带着过往破碎的梦再一次重现在但丁眼前。

  “你之前说我在逃避,我承认了——那么你呢,但丁?”

  “我吗?我这次不会再逃避了。”

  他的兄长依旧警惕,握着阎魔刀。都这个时候了你就让让我吧,但丁无奈地叹气。

  他从未害怕过迎接死亡,过去是现在也是,恶魔猎人本就是高风险职业,或者说从儿时起但丁便在冒着生命风险做什么,自持半魔人血脉而和父母一起胡闹。既然维吉尔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维吉尔,那死亡的决定简直易如反掌。

  但为何此时还要犹豫呢?

  他的哥哥确实变了些。但丁又想到冒着热气的披萨,他们间不曾说爱,以至于都已忘记爱的真正味道。但丁突然觉得自己还有话要说,真到生离死别之际的男人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想如此表达。

  “那再见啦。”

  但丁嘴角流出血来。前不久他拜托托妮可画了草图,又准确计算了重生时间,随后靠自己做出了自杀装置,一个能不断搅碎心脏的小小机器,被植入在心脏处,一点一点不断消减但丁所谓血条,每分每秒耗费生命力。此刻魔力枯竭的重生速度似乎已经抵不上心脏破碎的速度,他本想来此见事务所最后一面,却不曾想维吉尔也在此处。

  那也可以,不过是将死亡时间提前。心脏被一次次搅碎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或许这颗跳动肉块早已因其他事痛到难以呼吸过,带来一遍又一遍无尽头的窒息。那种痛感但丁以为自己早忘记了,没想到还记忆犹新,或许只能此刻将一切痛感诉诸出去。但丁嘴唇颤了颤,忽然发觉有些话不说便再无机会。

  “我爱你。”但丁在笑,虽然看上去像是在哭。

  “维吉尔,我爱你。”但丁又重复了一遍。

  他看到兄长的神色稍稍变了些,目光逐渐染上诧异,脸色不是很好。是被自己的激情表白打动了吗?能在死前看维吉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似乎也并不赖。

  说到底我还是想活在你身边,只是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不了了啊。但丁闭上双眼。小时候他们总再争论是否公平,现在公平了,各得一次这个病,各体验一次死亡的感觉。

  “之后可能得让你复活我了,要求不多,别种树就行,也别把我分成两个……”

  维吉尔还呆愣在原地,魔剑已先一步在空中逐渐凝聚成型,经由维吉尔的身体穿刺而来,狠狠打穿但丁心脏,将半魔人双胞胎钉在一起,某种意义上的被维吉尔杀死。这样并不坏。但丁早已做好了一切打算,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维吉尔的记忆,借由自己的死亡来证明所谓的爱。

  很痛。提前死亡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做不到一击毙命。肌肉与血液重生的酥麻感不再从魔力枯竭的四肢传来,脱力到像是断了联系。如愿以偿的死亡到来,却并无想象中的那么撕心裂肺,维吉尔你当时也是这样吗?但丁想发问,问出的只有从气管与食管涌上的血。

  维吉尔的眼神逐渐恢复到平常的模样。拜托老哥,我还想多看看平时看不到的表情。视线在模糊,该死,连维吉尔的眼睛都看不清了,但眼睛里似乎又多了什么,是急切吗,他在担心我吗?还是别的什么。

  缺氧的大脑逐渐无法思考。但丁听到维吉尔轻轻叹气,随后双唇传来冰凉触感。男人构想了无数个死亡场景,没有一个场景是维吉尔直接俯下身子吻住自己。他尝到过分熟悉的血味,毫无准备被来自维吉尔的血腥味灌了一嘴,连带着魔王血液中充盈到澎湃的魔力。两个人的血液在口中混合,魔力在两个半魔人唇齿间来回流转,这算什么?但丁搞不清楚,只感觉到心脏重新开始快速重生,重新跳动地厉害,震耳欲聋地传来。

  “我也爱你。”维吉尔结束掉突如其来的吻,太过激烈以至于微微喘气,“愚蠢,但丁。我回来了。”

B-4:后日谈

  “所以呢?这就是故事的全貌?”黑发的诗人翻过书页,挑了挑眉毛。尼禄第一次发现V眉毛挑动的幅度与维吉尔如出一辙。

  “老天,那你还想让我说什么。”青年人举手投降,换来诗人的噗嗤一笑。

  “没什么,就觉得有点好笑。”

  “拜托,你是和维吉尔共享记忆的吧,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戏耍我这么有意思的吗?”

  “确实有意思。”V合上书,嘴角扯了一丝笑容。

  或许这不过是他的传奇叔叔和魔王爸爸半魔人生中再简单不过的小事,有惊无险拯救世界这种事但丁已做了无数次,这次失忆或许也就是但丁与维吉尔一生中的冒险小插曲之一,最小的那种。

  但丁和维吉尔——在做儿子的眼里看来两个半魔人如胶似漆,甚至直接金婚,现在V告诉他这俩人连爱都不会表达……天哪。

  自己在担心个什么劲啊。尼禄泄了气。他假借做委托,实则一边做着任务一边找线索,只想为叔叔和父亲分担点什么。尼禄瘫倒在沙发上,留下在偷笑的V。

  devil may cry二楼重新装修,重开业大吉。尼禄被邀请至总部参观,二楼的内饰家具没啥变化,还是原汁原味但丁风恶魔事务所。只是据说但丁的房间买了加固版的大床,尼禄并不想知道其中的缘由。

  事务所主人不知从哪搞来一堆鲜花,找了个酒瓶灌了自来水,插满一瓶子放在桌上,据说是为了庆祝Devil May Cry焕发第二春。花和恶魔事务所似乎并没有那么搭配,粉色对传奇恶魔猎人来说也多多少少带了违和,唯一符合印象的只有带了狂野气息的张牙舞爪的造型。尼禄试图打听这花的来历,但丁则笑而不语,只说这是给出任务的维吉尔准备的惊喜。

  做儿子的可能更担心这花还没凋谢就惨遭两个半魔人毒手,花瓶还是玻璃瓶,更容易坏掉。

  “吃点什么?不要披萨。”尼禄随便翻动电话册,看着一行行快餐却并无食欲。

  “没事,你爸做饭。”

  “维吉尔做饭?他不是出去做委托了吗?”

  “维吉尔做饭。对他有点信心嘛。”

  但丁向尼禄眨眨眼睛,尼禄投来质疑的目光。

  这真的不会把厨房什么的炸掉?但丁摇摇头,又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他的努力但丁都看在眼中,只能说维吉尔比尼禄想象的更柔软,不怪尼禄,怪维吉尔不会表达。

  但丁看起来心情大好,三百六十度盯着刚插好的粉色花儿看。那边维吉尔领着塑料袋悄无声息地自传送门穿越而来。

  “都说了不要这么依赖阎魔刀。”

  “没有人类看到的。”维吉尔叹了口气,直接走进厨房,眼神瞟过柜子上粉红色的花朵,目光流离一瞬,又匆匆离开。

  之后尼禄不得不承认维吉尔做饭有两把刷子。正如他父亲给人带来的整体感觉那样严谨,似乎还带了点东洋人那边的心思,阎魔刀刀功被一并带入厨房,在摆盘时特别关注。

  “我是真没想到维吉尔还会研究这些东西……”尼禄用叉子叉起肉片吃。维吉尔做了四道东方菜,尼禄叫不上名字,甚至见都没见过,用叉子也带了点别扭。其中一道菜他勉强见过,米饭上面放了肉片,又用紫菜包裹成一团一团的样子。

  但丁随手舀了一勺豆腐到尼禄碗中。“你爸现在就是个东方人。”他叔叔嘴里满是维吉尔做的菜,但丁一直在往嘴里塞,从来没停过!维吉尔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即使是亲手做的饭也依旧浅尝辄止。尼禄用余光往父亲的位置瞟——他分明看到维吉尔的脸上挂了丝笑容。

  但不得不说这确实好吃,从没吃过的菜式,全新的味觉体验。维吉尔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尼禄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他的父亲变得更……直白了一些?尼禄说不清楚,只觉得维吉尔变得微妙,算是记忆回归时一并回归了点温柔吗。

  “所以你平时还是多看些书。”维吉尔抬眼看向儿子,“我都是看菜谱学的。” 

  “才不是我给你说,你老爸对这件事特上心……”

  但丁后面的话被维吉尔的眼刀堵进嘴里。什么时候学的?接二连三的事件大概没能让维吉尔有空钻研菜式。莫非是更久远的时间?尼禄把时间调到维吉尔失忆前,却感觉这一切依旧说不通。或许维吉尔微妙的变化有着更久的起源,或许呢。

  尼禄突然又有了点信心,他们没那么复杂,他还有机会去学会读懂自己的父亲和叔叔。

  二楼修缮完毕后事务所似乎再次陷入停摆状态,距离下次为了生计做任务还要一段时间。儿子一走两人又恢复闲散状态,无需再工作的维吉尔整日看书,偶尔保养阎魔刀——后者是天下最无用的行为,阎魔刀不会生锈,更不会钝掉。但丁现在看维吉尔真的像极了东洋人。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水珠悄无声息地顺着玻璃滑下去。记忆就是这样,不可避免地被引力拽着向下,悄无声息地留下痕迹。

  彼时的维吉尔正在给阎魔刀打粉,白色粉末扑簌簌地落下来。但丁盯着维吉尔小心谨慎的动作,动作轻到阎魔刀刃都未能刮开薄薄的油纸。

  “嗯哼,这花不错吧,魔界摘的。”但丁闲得没事就去端详酒瓶里的花,摸摸粉红色花瓣。几天过去粉色小花依旧张狂地开着,视觉冲击力不减反增,反而更加符合但丁审美。

  “我说过了,不要随便碰来路不明的恶魔。”维吉尔瞥了一眼鲜花——如果姑且还能称得它是鲜花的话。但丁不管,他就是喜欢这花的造型,最重要的是:它是粉色的,给维吉尔送花的事他早已承诺过。

  “我这次可是提前做好功课的,这个魔界的花永远不会凋谢。嗯,如果它是花的话。” 

  “……好看。”

  “话说回来啊维吉尔,我现在觉得这一切都像在梦里,我不会还没睡醒吧。”但丁目光又落回兄长身上。

  “我不介意用阎魔刀帮你。”

  “这次算了,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

  这段经历不过是两个半魔人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只是或许恰好播到要变调的部分。两个年过四旬的半魔人慌慌张张地换节奏,一开始没换到点上,配着生活吹出的旋律乱七八糟地响。

  但丁依旧有点拿不准,靠近维吉尔的动作带了小心翼翼。生活回归正轨或许也是时间问题,只是他认识维吉尔的时间还太短太短。每每视线交错,但丁仍觉得心里打鼓。

  维吉尔突然停下手上保养阎魔刀的动作,抬起头看但丁。

  “你爱我吗?”维吉尔冷不丁地问。

  “开玩笑,怎么可能。”这问题问得太突然,但丁又将目光游离回一旁的花。但丁早已在心里预演千千万万遍,回答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甚至下意识脱口而出。

  迟早有一天会被问,只是这个问题等待的时间有点超乎想象,少说也有十年左右,只是但丁也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在这样一个雨天。接下来发生的事但丁能轻轻松松猜出来,毕竟维吉尔就是一个有逻辑的家伙,而但丁对维吉尔之了解无出其右。按照维吉尔的逻辑,他下一步就会发表经典维吉尔语录,然后继续看书,或者继续干他的工作前再送自己一个冷哼,再坏点可能就是一周没披萨吃……

  出乎意料的,维吉尔将光鉴照人的阎魔刀放在一边,站起身亲吻上了但丁的双唇。但丁猝不及防间失手打翻装花的玻璃瓶,水从柜子蔓延到地上。他分明看见维吉尔在笑。

  维吉尔得一分。

  但丁还是喜欢一进门先给自己的哥哥一个拥抱,这已成为习惯。放在以往大部分时候得到的是无动于衷,小部分时候是抗拒。失忆事件后维吉尔不再那么别扭,或是说变得另一个层面上的别扭,每个拥抱都能得到维吉尔的回应,这过于幸福。

  维吉尔坐在沙发上看书,接到但丁的拥抱,叹了口气吻上弟弟的唇,并有意加深这个吻。就在但丁将哥哥压倒在沙发上,想更进一步时又被浅浅阻止掉。

  “不要着急。但丁,书找到了吗?”

  “明明最着急的不是书,我还想多听你说爱我呢,听不到你说爱我我会难过的,会变成幽灵,永远缠着你。”但丁注意到兄长嘴角上扬的弧度,便又将其当做默许的信号,将亲吻沿着兄长的脖颈向下,手指不安分撬开哥哥的马甲。

  “嗯……幽灵来自于人类的执念,你是半魔人,又怎么会诞生幽灵。”

  “万一呢。”但丁眨了眨眼睛。“毕竟那些书呆子们也没有半魔人拿来当对照实验组,你要不要试试写个论文什么的?”随后弟弟果不其然被哥哥用书脊砸了脑袋。

  这是偶然发现,或许缠着自己的维吉尔也是幽灵,只是但丁突然发现自己喝酒后再也不会看到维吉尔的幻影了。那个由失忆的自己构筑出的十八岁幽灵彻底消散,变成记忆中的一抹尘埃。我现在已经拥有维吉尔了,不需要困在过去了。但丁想。这是他的一个秘密,他想将这个秘密保守一辈子,甚至想带进坟墓。

  失忆事件之后维吉尔又去了几趟佛杜那,去找但丁所说在教堂图书馆的那本书,即使三次搜寻一无所获,此次派但丁去找依旧毫无答案。维吉尔怀疑起弟弟是否真的见到了相关书籍,但丁则信誓旦旦,说着如果不是就让自己再度失忆的蠢话,随后被阎魔刀无情敲头。

  “之后有时间喝点酒吧,吧台建在那里就是为了人而存在的,不喝点酒总缺点什么。”但丁一边说着,一边对付起四排金属扣子,犬齿拉开拉链。

  维吉尔没回答,既无肯定也无否定。或许真的可以尝试一点酒呢?和弟弟喝上一杯似乎也没什么,现在的生活并无后顾之忧,他已不用再担心背后。

  之后几天在但丁眼里变得有些莫名奇妙:维吉尔突然声称要开始写书,把自己关在二楼全新的、专属于维吉尔的房间中,几日几夜不出门地写。房间门口贴着但丁勿扰,一块在属于但丁的事务所中维吉尔的私人空间。但丁心里犯嘀咕,在门前来回踱步,几次试探着用魔力感知维吉尔,却被后者屏蔽得严实。

  他不会真去试验幽灵的事情了吧。但丁心里大呼不妙,真的不会过几天出现一个追求力量的维吉尔幻影吗?

  维吉尔用实际行动告诉但丁不必费心。夜深人静之时他们交换接吻,心脏跳动掷地有声。那之后的他们本应毫无保留,此刻维吉尔的神秘感又让但丁忍不住多想,半夜的力度坏心眼地加大了些,从维吉尔的口中敲出直白爱意的话来。

  某次做弟弟的不死心又去试探,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终于下定决心推开门又刚好遇见维吉尔刚开传送门回来,怀里揣着厚厚的几本书。

  “你不会背着我去什么地方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吧!”但丁大叫着往屋里挤,维吉尔推开想抱住自己的男人。

  “别这么幼稚!别闹了。”他说。

  不过但丁还是以半魔人骄傲的视力看清桌子上的东西,几本书,一些纸,纸上的笔迹一看就出自维吉尔,还有一本自己以前丢掉的册子——等一下,这不会是……该死,怎么在这里。但丁单看封面也能想起这个东西,那个被自己扔掉的记载维吉尔的东西,他恢复记忆后找了好久却一无所获,怎么偏偏被维吉尔找到了。

  但丁还想闹,想抢过桌上属于自己的本子。但维吉尔不让,先一步用阎魔刀将本子送往安全地方,又让但丁脑袋上长出几根幻影剑。但丁抢不过只得在房间主人的默许之下坐在一旁的床上,看维吉尔慢条斯理地整理手稿,满脸不服气。

  “你看这几张就够了。”但丁翻动维吉尔交给自己的几页纸,密密麻麻的树状图与时间线看得男人更加困惑。

  “你能不能把那个册子还给我?拜托老哥,那是我的诶……”

  “……不行,你扔掉了就说明你不要了。”维吉尔拿起桌子上的纸张,“我先说结论,这是一种病,治愈机制很特殊的一种疾病。”

  “还有呢老哥,说点我不知道的。”

  “但唤起记忆的条件并不是死亡,你的理解从一开始就出了错。这个病是很主观的东西——甚至我不想称之为病。之所以会遗忘,是因为你确定不了自己的记忆。”恶魔学教授翻动手上的讲稿,看向一脸困惑的学生。

  “遗忘是一个从怀疑到确定的过程。”维吉尔补充道。

  “维吉尔老师,您能再讲一遍吗?”意料之内的提问果然传来,那边的但丁眼睛扫过手画的时间轴,神色认真得像个的的确确的学生。虽然此时的两个人都已许久未上过学,其中一个更是几乎未读过书。

  维吉尔的嘴角爬上几不可查的笑意。自己与但丁的所有时间都能对上,答案明显不过,即使但丁可能永远没办法理解自己在说什么。他写书是为了记录,而非是为了缅怀。蒙在鼓里的那个看不懂兄长的微笑,只看着维吉尔将手稿装订成册。这或许是维吉尔出版的第一本书,或许不是最后一本,也可能维吉尔压根就没想过出版。让文学家写病理综述未免有些屈才,更何况这本书的出版范围可能仅限半魔人家族。直面自己的内心过于困难,直面但丁的更甚。

  这可能就是命运开的小小玩笑,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遇到了相同的难题。但丁想过如果条件真的是自己死去,那一切似乎也毫无变化。所幸他现在还能拥抱住自己的兄长。

  “你还不明白吗?愚蠢,但丁,愚蠢!”

  他已然提示到这一步,那边的弟弟呆得好像一只木鱼。维吉尔不想将自己的心直白地剖出给别人看,更何况这个人是但丁。

  ——破解这个病的方法仅是一句“我爱你”。

  这个东西就像命运开的小小玩笑,失去记忆的原因是无法辨别的真心,而恢复记忆的方法并非是死亡,而是对此生最爱之人确认自己的爱,说出那好像有魔力一样的三个字。自己会忘掉但丁正是因为愚蠢的弟弟确定不了内心的情感,犹犹豫豫不敢说话。而他的好弟弟,传奇恶魔猎人但丁,宁可用死亡去证明爱,却不愿意把那三个字说出来。

  这个诅咒唯心又可笑,但是这样的话要怎样才能说出口,非要说出此生最爱之人这样露骨的话才可以吗?

  但丁用实际行动证明维吉尔无需费心——维吉尔皱眉,但丁上前一步,在兄长的反对声中用大拇指揉开哥哥的眉心,直接亲吻上维吉尔的双唇。

  但丁得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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