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V】伤口

维吉尔是被引擎声吵醒的。甚至不需要疑惑,是但丁,而且是故意的。维吉尔迅速下了定义。罪魁祸首停好车,喜洋洋地开门,迎面便在玄关撞上一身睡衣面色不善的哥哥。

  哥哥对于弟弟星期六早晨扰人清梦的行为万分不满,更不满于弟弟将爸爸妈妈的钱花在这些无聊的地方。这是我自己开演唱会赚到的钱买的。但丁当然理直气壮。

  摩托车,无论多少岁的男人,都绝对无法拒绝的东西。更别说是一辆酷炫的、可以变形的、可以拿来揍人的摩托车。拜托老哥,超酷的好吧!这也算是男人浪漫中的一种!

  维吉尔嗤之以鼻,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只是建议自家的蠢弟弟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别未来堪忧又追悔莫及。但丁吐了吐舌头,维吉尔的说教他一个字都不会听,他还急着去排练。发动机轰鸣,红色风衣的青年骑着红色摩托车带着一串爆裂的声响扬长而去。

  维吉尔在睡回笼觉与起床学习中选择了前者。昨晚睡眠质量不佳,维吉尔三次敲门提醒但丁练琴声音小一点,第四次直接扭打在一起。

  很多时候维吉尔都感觉但丁在故意气自己。扭打时维吉尔额头磕到电子琴的角,但丁被落下来的萨克斯砸中。托身体里一半奇妙血统的福,一觉起来昨天的伤已经好得完全,未留下一丝疤痕。

  17岁的少年大概就是如此青春又叛逆,不良少年在外当地下歌手,在家是无赖小孩,气的对象是自己的优等生哥哥。奇妙的血脉也让两人有恃无恐起来,从小便是这样,搬离老房子住进城市里也是这样,总是在打架,身体总是在恢复的路上。他们是半魔人,他们不在乎,属于魔的那一部分渴求着血液。生气,打架,一方服软,勉强和好,然后继续被气,生活陷入无尽循环。维吉尔无数次发誓过再也不原谅但丁,偏偏但丁总是甩不掉的那个,抬头不见低头见,一顿软磨硬泡两人便再次回归不温不火的正常状态,整个过程平稳且快速。吵架冷战是常态,和和美美是例外。

  

  优等生的平稳生活只持续了一天,不良少年第二天中午携摩托车噪音强势回归。维吉尔正在读预科的课本,引擎轰鸣声还是悲惨地进了维吉尔的耳朵。一同闯进耳膜的还有但丁嬉皮笑脸的声音。

  “老哥,老哥,我给你说个事,我明天……”

  维吉尔不想听这些。但丁揣着披萨欢快地踏进家门,正想办法咬断芝士,满嘴的芝士堵住了但丁接下来想说的话。

  “那我说个事,我要搬出去。”维吉尔宣布。但丁大吃一惊,披萨咀嚼终止,被囫囵吞咽下去。

  “我忍受不了你了。”维吉尔补充道。

  但丁大惊,“维吉尔,我保证我以后练琴声音会小一些……”示弱是但丁的第一招,维吉尔猜得到下一步但丁就会扑过来,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再过分点可能会直接被抱住腿,挤几点眼泪出来,就跟之前说要和但丁分房睡一样,然后就是熟悉地打架,斗殴,流点血,最后才是解决问题……维吉尔清清嗓子刚想开口,腹部刀割般的疼痛令维吉尔眼前发白,未说出的话卡在喉咙,警报涌满整个大脑。维吉尔眼前发白,却在但丁眼中看到红色,趁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先一步冲进了卫生间。

  刚刚发生了什么?维吉尔隔着衣服摸到了从自己腹部涌出的血,血下是不断增大的伤口。维吉尔可以肯定没有人做什么,但身体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伤口——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这样的认知令维吉尔愣在原地,他们大大小小打过的架不下百次,或许千次都足以形容,即便如此两人也很少打到这个地步,更没见过这么多血。而现在的伤口从右侧开始不断增大增深,超出了自己愈合的能力。维吉尔撩起白色衬衫看向镜子,腰上的伤口血淋淋地留在那里,殷红的血液顺着小腹的弧度留下痕迹。

  不能给但丁说。伤口这样扩大下去会不会被腰斩。是不是应该先清理。维吉尔脑子变得混乱,手先大脑行动,花洒被直直拽下,自来水狠狠冲刷伤口。冰凉水流顺着划痕流进下水道,半魔人第一次清理伤口,手忙脚乱中感官哀嚎得更痛苦,流水在蛰痛中带走尚未凝固的血液。

  但丁在外面疯狂敲门,维吉尔绝不会开。自己现在的样子过于狼狈。白衬衫变成了粉红色,腰以下全部湿透,衣服冷冷地贴在皮肤上。

  但丁开始叫喊,同时更加用力地敲门。维吉尔听不进但丁在说什么,血液毫无停止流动的迹象,伤口在扩大,疼痛感一层层传来,地上满是血水。维吉尔咬着衬衫发抖,在终于忍不住出声时但丁破门而入——连带着左手满手的鲜血不知所措。

  

  但丁觉得这可能是两人自打出生以来第一次严肃地面对同一个问题,莫名出现的伤口超出了半魔人们的理解能力。但丁在抽屉深处翻见了伊娃以前用过的纱布酒精,家里唯一一个人类偶尔会受伤,现在纱布却胡乱缠绕在维吉尔的腰间,看上去像极了害怕维吉尔断掉。

  两个半魔人面色凝重,维吉尔的脸还要再苍白一些。一小时前他们还坐在这里斗嘴,现在却沉默得可怕。处理伤口处理得匆匆忙忙,酒精和棉签散了一地,卫生间的血水溢到客厅。伤口都是莫名出现的,两个半魔人冲开血迹才发现但丁的伤口横亘左手掌心,维吉尔的则几近腰斩,右侧则更深一些。两个伤口切面整齐,但从宽窄来看大抵出自两种武器,一切都诡异得可怕。

  两个半魔人会打架,会见血,但从未用过利器相互攻击,除开血脉的二分之一他们与普通双胞胎无异。他们得找到原因。但丁还有演出,左手莫名其妙受伤肯定不行,维吉尔脸色也不好看。但两个半魔人毫无头绪。但丁提出给父亲打电话,却被维吉尔制止,维吉尔坚信自己会找到答案。

  “你差点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掉!”但丁大喊着。维吉尔皱眉,自己身体的状况如何本人再清楚不过,哪有但丁说的那样夸张。维吉尔将家中的古书摊了一桌子,试图去从字里行间找到悲惨遭遇的一些痕迹,但结果并不乐观,腰间伤口的刺痛时不时传来。但丁伤到了肌腱,暂时只有一只手能用,每翻一页书便忍不住瞥对面的哥哥,维吉尔被目光骚扰得心烦。

  腰上缠着的纱布很快被染红,血红的伤口面目可憎。维吉尔疼痛且行动迟缓,拆掉绷带的过程漫长煎熬,红色的废纱布堆在脚下,用镊子夹着棉花球别扭地下手,却又被疼痛激得手猛然松开。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维吉尔开始思索着自己的伤口是否需要缝针,铁镊子被但丁弯腰捡起。

  “维吉尔,我帮你。”

  “我不需要。”

  “你得换药,而且背后你也看不到。”

  维吉尔的拒绝在意料范围之内。但丁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手上的酒精瓶子沉甸甸的。

  “你伤在腰上,不太方便。”但丁不由分说,受伤的手把维吉尔按在地上,力气大得出奇。维吉尔难得没有抵抗,和但丁先前擦酒精时的鬼哭狼嚎完全不同,维吉尔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疼到颤抖也绝不发声。光裸着后背,酒精的冰凉感掠过腰际,但丁的手却烫得要命。但丁有这么温柔吗?疼痛感终究没能抵过疑惑,维吉尔脑袋里乱乱糟糟。但丁刚刚头上溅到的血甚至还没擦干净,他们上次靠这么近是什么时候?除了打架。

  维吉尔想不到。竟也有些不知所措,整个上药过程相安无事,染红的绷带胡乱扔在地上。他们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缠好纱布但丁便径直离开,维吉尔选择继续去翻桌子上的书,或许伤口伤到了胃,维吉尔全无胃口,但丁也罕见地没有吃饭,选择和哥哥坐在客厅看书。书中没有值得关注的信息,维吉尔并不颓然。睡觉时只得在肩膀下叠上几层枕头,以免碰到刚结痂的腰部伤口,怪疼的。伤口停止扩大,明天就会好的。一切都能克服。

  维吉尔在浑噩状态下沉睡。半夜时维吉尔从疼痛中惊醒,疼痛的来源却不是腰部,而是冰凉的左臂。流出的血在床上浸出一大片红色。维吉尔咬咬牙,忍着疼痛更换了床单。贯穿伤,好在没有伤到动脉,伤口逐渐开始愈合,血肉开始联结。开灯检查后发现自己还多了好几处细长的划伤,散在全身各处,腰上的伤口又涌出血液染红纱布。用酒精处理伤口时胸腔又突然开了个洞,鲜血涌出又把新换的床单染红。

  “维吉,你还好吗?”但丁又在咚咚敲门,“我闻到血味,是伤口又裂开了吗?”

  “但丁闭嘴。”维吉尔喊道,门外又安静下来。

  

  维吉尔第二天起来时已是中午,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处理新增的伤口。前半夜被不断出现的伤口折腾,后半夜因骨折的疼痛昏死过去,倒也少受了很多折磨。新增贯穿伤腹部两处、胸部三处、左腿一处,痊愈后留下血迹十五处,划伤的疤痕还没痊愈的不计其数。腰间的伤口再次把纱布染得通红,就像未痊愈完又受了伤。维吉尔吐出一块硬物,是半颗后槽牙,用舌头去舔,缺失的骨头早已长回来。

  “哥,来吃饭。”但丁闷闷地说,拿着叉子对着盘里的青豆戳。维吉尔黑色衬衫穿得齐整,看不出半小时前全身各处还在哗哗往外冒血,隔着饭桌正对上但丁略显担忧的目光。“别拿你那种眼神看我。”维吉尔说得强硬,但丁不相信,去扒拉维吉尔的胳膊,又被维吉尔在桌下一脚踢开。以往这绝对会发展成大战,但维吉尔忍住继续发展下去的态势,及时收了手。“像个小孩一样!”维吉尔吼道。

  但丁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严峻,他能看见的,维吉尔手背又突然出现一道划伤,没有来由的伤口,往外渗着颗颗血珠。但丁心里蹿起无名火,一切的一切惹他生气,他痛恨起空气,痛恨起那个伤害维吉尔的东西,痛恨起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只得无力地看着哥哥白白受伤。

  “我今晚十二点有出道演唱会,你要来看吗?是很重要的表演……”但丁吐了口气,努力换上轻松的语调,随手撕下便签纸写下酒吧的地址推到哥哥面前。维吉尔既无否定也无肯定,淡淡了看了纸条一眼,打断掉但丁煽情的话。

  “有空不如把你的字练到我能看懂的地步。”

  没有直接拒绝就是胜利,但丁眨眨眼睛,看到维吉尔脖颈处出现的红痕后又面色又陷入阴沉。我先去排练了。但丁说。维吉尔头一次觉得摩托车的引擎声如此动听。吃完但丁做的早餐,维吉尔将地上的血迹清理了一通,清理自己留下的血迹有点费事,感觉自己像买薯条附赠的番茄酱,挤一挤总能挤出来红彤彤的东西,点点滴滴落了满地。

  再生伤口花费了太多精力,不断往外流血的少年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上,新的血液在黑色衬衫上结成硬块,床单懒得再换,毕竟很快就会受伤。全身痛,但也没那么疼了,或者说已经习惯。没有力气,像是被巨大的手掌反复揉搓过脱力。他感到身上又在不断出现伤口,流出血,再缓缓愈合,又在旧伤之上叠加新伤,再愈合,留下疤痕,然后慢慢等待疤痕愈合。

  维吉尔想起父亲。斯巴达伊娃一魔一人常年不在家,去度他们永远度不完的假,只留给双胞胎一大笔钱作为生活费挥霍。维吉尔常常思考父亲如何将自己隐没到人类社会之中,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强大的恶魔,似乎并无过分的欲望。自己身体里仅有一半的恶魔血液,却总在渴求些什么,维吉尔在人类社会中感到莫名的空落,优等生也好异类也罢。每每和但丁打架时释放力量,那一部分血脉便总在如此叫喊着,得到满足,异类适得其所,打架不再是日常消遣,而是生理需求。但父亲就不会通过打架释放恶魔之力,或许自己还是缺少力量,或许自己要成为父亲那样有足够的力量才可以?

  维吉尔感觉恶魔的那一部分血液在自己血管里流动,血液冰凉,又让自己无比狼狈。维吉尔又想起但丁,那个17岁了还黏着自己不放的家伙,但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他们已经不再是小孩了,但丁依旧喜欢气维吉尔,维吉尔依旧喜欢气但丁。听说但丁早早辍学却在音乐圈混得风生水起,小小年纪大有作为,但自己也不赖,连跳几级现在已是大学生。在那之后呢,自己会和但丁越来越远吗,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各种情感交织着向维吉尔涌来,大脑乱作一团,不知如何开口,嘴唇先一步莫名破裂,新的伤口从额头扯到下巴,维吉尔舔到了嘴唇的血。

  “但丁,我感觉我要死了。”维吉尔最终说道。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个人的屋子里不会有人回答。他感到伤口有些痒,受伤与恢复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维吉尔第一次从伤口中感受到肌肉生长的痒意。

  下一个伤口会出现在哪里?随时可能会出现一个或几个伤口杀死自己。维吉尔闭上眼睛,眼前浮现但丁手写的那张地址。“你会来看我表演的,对吗?”但丁再次在梦中发问,依旧穿着他的那身没品红夹克,梦境模糊,弟弟眼里的期待却闪闪发光。

  “我活下去就去。”维吉尔回答道。好像活下来之后还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

  但丁手写的地址歪歪扭扭,维吉尔辨识花费了点时间。白发的青年于晚上十一时被闹钟叫醒,照着手写地址走却找错了一次街区。十一时三十八分才急匆匆打车往另一个可能的地址赶。醒目的红色大摩托车让维吉尔最终确定了地点,挤进人群时热场歌已经唱完,舞台上下闹闹哄哄。维吉尔努力挤了片地方站定,台上但丁拿着吉他站在中央。 

  维吉尔对但丁的表演不予置评。从夸张的胸带风衣到造型奇异的紫色吉他再到鼓膜都能震碎的狂暴重金属音,但或许年轻人就吃这一套。他在底下看着,舞台的灯光晃得眼睛难受,周围人群不断发出噪音。整场表演都欣赏不来,维吉尔冷脸看完,台上的但丁表演时无数次目光与维吉尔相对,从失落到惊喜,维吉尔都没能躲闪开。

  折磨的两小时终于结束,台下歌迷爆发阵阵欢呼,维吉尔终于相信但丁能靠开演唱会买摩托车。“这首Devil May Cry同名专辑献给我的哥哥。”但丁唱跳过度大口大口喘气,话筒发出刺耳嗡鸣。

  他什么时候安排了这个环节?维吉尔心里闪过不妙,本想着谢幕时就逃走,现在却挪不开脚步,狂热的粉丝气氛高涨,但丁死死盯着自己,他感到有几束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我们是双胞胎,从小我们就在吵,都在打架,大多数时候我是故意气他,希望能得到他的关注。他从没有看过我演出,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因为我给他说今天是我最重要的一天,而他今天也到来了。”

  “但是他现在可能随时会死掉,我也才终于认识到我血管里缺少的东西是什么,刚刚演奏时我又确认了一遍。我担心之后再也没机会说这句话,所以我现在就要说——我爱你,老哥。”维吉尔觉得肉麻,摇滚人的神经不可理喻,当这么多人的面公然说这些。但丁却一脸快哭了的表情,就算下一秒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也毫不意外。

  维吉尔冷哼一声,拆掉腰上的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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