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V】祝你生日快乐

  自大学的西门出发,顺着种满法桐的主干道往南走一百米,丁字路口处有个地铁站。绕过地铁站继续往前,不过一分钟就能在左手边看到一家乐器店,门口种了棵槐树,但丁认识的树不多,刚好这是其中一种,原因是自己家门口之前就栽了一棵。十八岁的但丁在那里第一次遇见维吉尔。
  他早在进店时便注意到了站着的男人。男人的高挑背影约莫一米九左右,身穿蓝色打底勾白色花纹的风衣,与自己相同的白色头发干练地抚到脑后。他在选吉他,没问店主任何问题,只是在墙上一把把弦乐器间斟酌,最后先一步选了把银色琴弦的黑红色电吉他,悄步移到柜台去问询价格。
  吉他们五颜六色地挂在墙上,但丁攥着口袋深处厚厚一沓现金,惴惴不安的目光在金黄色的弦间游离,又用余光偷偷瞄男人。他闻到几片茶叶的香气,顺着面前松木与油漆的香气蔓延开来。但丁注意到男人从深蓝色风衣袖口露出半截手腕,和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他看起来更像是拉小提琴、或是弹钢琴的,所选择的黑红色的电吉他似乎也并不配着他沉敛的气质。
  男人异常阔绰,掏出信用卡刷钱的过程全然没有犹豫,背上全新黑色吉他包便悄然离去。但丁觉得困惑,偷偷抬眼去看男人的脸,好奇的目光在男人眼角细碎的皱纹处多停留了会儿。付过款的男人径直离开,推门时有意无意看了眼大学生,淡蓝色的瞳孔默然而无波动。
  与其注视的那一刻像是被利剑戳入双眼,但丁飞也似的挪开了目光,将蓝色眼睛藏在刘海之后。胸口的器官狂跳着心悸,哽咽感自胃袋攀爬上喉咙。男人并未停留,略带褶皱的风衣衣角飘着摆走,店门口的风铃铛铛作响。但丁手中的淡黄色木纹吉他沉甸甸地握在手里,留下隐隐作痛的眼眶。
  老板的招呼声叫醒沉默的客人,大学生这才找回自己的呼吸,狠狠吞咽痛苦的寂寞感。但丁把原木纹的吉他重新靠在墙上,又寻了把鲜红色的电吉他,交出打工一暑假的钱时甚至没有犹豫。自敞开大门而来的轻柔的风落在签名册上,翻动单薄的纸页。他知道了这个男人叫维吉尔。没有姓,只有名。
  
  第二次相遇是在三个月后。三个月时间不长,但足够让但丁放下吉他改学电吉他。在音乐学院学什么乐器都不会奇怪,哪怕但丁本身的专业是钢琴。钢琴和电吉他跨得有点远,老师们劝他三思,但丁却说这只是爱好,或是说他来考音乐学院本身就是爱好使然。
  无人能拉动一头犟牛,更别说此牛不知何时下定了荒谬的决心。一年下来但丁学得小有起色,钢琴系出了个学电吉他的狂人,这名头远比但丁本身叫得响亮。
  只是维吉尔,那次在乐器店的一面之缘,却像是在但丁心里烙了根。淡蓝色的瞳孔默然而悄无声息,没人知道但丁为何去学电吉他,或许只有他的心能告诉他。
  那天但丁记得很清楚,小型音乐会比预想中结束得要早,得到的分数也并不赖,他称那把黑红色电吉他为幸运乐器并非没有理由——它总能为他带来好运。
  优等生提前提着包回公寓。红墓的冬日只有阴沉沉的天与厚厚的云,但丁心情却难得开朗。从学校到公寓路上会经过一家咖啡店,大学生早已习惯每每经过时煮咖啡豆的醇香,只是这次随冬日寒风而来的并非是苦涩的味道,先于视觉感知到的是茶叶与松木清香,沉敛而幽远地冲进鼻翼中。但丁说到底并未直接见到男人的正脸,但却无法避免地被咖啡店窗边那个白色头发的身影吸引。
  维吉尔。但丁心里打鼓,某个阔别已久的名字浮上心头,写在纸上的漂亮钢笔字在眼前闪来闪去,怦怦乱跳的心快要鼓出胸腔。他在现实中见过这个男人,更是在之后无数次的梦中见过他,无数次梦回中只有一个侧脸,与其说是缘分的再度降临,这更像是一场赌局。但丁木然地走进咖啡店,在男人身边站定,稀里糊涂的,又拉了维吉尔对面的椅子坐下,犹犹豫豫地开口:
  “您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我是但丁。”唐突发问的人不敢直视面前的白发男人,眼神不住地往窗外飘。他看见三只鸽子和一只灰喜鹊,在树坑里不知道啄着什么,“我是说,你一会儿有时间吗?要不要喝点什么的。我们之前见过的,在乐器店,离这里不远。”
  终于把话说完。惨烈至极的搭讪水平。但丁在心里狂扇自己几巴掌——毫无技巧,乱七八糟,语无伦次,被当成可疑人士抓起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话说——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记得三个月前的一次连邂逅都算不上的擦肩而过?不仅仅对他,更是对自己。
  “……正巧。我一个小时后会去酒吧,可以一起。”男人说。预想之内的拒绝并未如约而至,近乎锐利的目光从书页间落开,正对上但丁乱瞟回来的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但丁心脏漏跳了一拍,“我是维吉尔,你直接称呼我本名就好。”男人接着说。
  他赌对了。直到现在、在当下、在咖啡店内,但丁第一次看清维吉尔完整的脸,冷漠,严厉,同他想象的一样冰凉,却意外地带了个红框的眼睛,一个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颜色。
  随后维吉尔收回他的目光,但丁才意识到这事过于荒谬:自己在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搭讪。但丁至今也依旧说不清为何他能记住一个男人匆匆一瞥留下的一个背影,更不明白三个月之后为何仍能在某个瞬间捕捉到陌生的味道,一切像是有莫名的缘分在彼此间吸引,某种更高位置的神在冥冥之中操纵一切……清醒点,你是唯物主义者。
  “你要去酒吧喝酒?”但丁发问。
  “去伴奏。”维吉尔指了指靠在窗户上的吉他包,但丁说不清是否看到维吉尔镜片后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种复杂情感。
  去酒吧伴奏这个词语怎么和维吉尔搭上边的?但丁苦恼地想。说服自己需要过程。明明他和维吉尔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乐器店,但弹奏电吉他的维吉尔却还是令人难以想象。只是维吉尔这个单词似乎天生阻隔一切吵嚷的带着声音的事物,包括自己。
  于是但丁发现自己站在维吉尔身边便会出奇地安静,周围的一切也一同按下静音。短短一个小时期间但丁无数次尴尬于自己实在无聊,包里只装了水杯和本子,两根铅笔,一串家门钥匙。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只剩下数窗外的鸽子,数咖啡杯里的泡沫,以及看维吉尔——尽管每次看维吉尔的时间不会超过十秒。
  但这终究不是但丁的性格。他翻出书包里五线谱本,开始写起乐曲,如果画上去的黑点连起来能被称之为是曲子的话。画着画着翘起了二郎腿,不自觉地哼起歌来,灵感乍现源源不断,混杂在咖啡店悠悠然的背景音乐里,可能是某种爵士乐。
  “你在作曲?”
  “差不多吧,虽然还没到需要自己写歌的时候,我才大学一年级。”但丁叼着笔说。
  “有趣。到时间了,跟我走吧。”维吉尔合上书,背起他的那把电吉他直接离开。但丁懵懂地跟在后面。
  酒吧并不遥远,酒保见到维吉尔像是见到熟人,招呼客人落座吧台。维吉尔微微颔首,似乎带着点一如既往的冷淡,将酒单划到但丁面前。
  “还没到我,你可以先点一杯等等。”
  但丁闭着眼睛点了整个菜单中度数最高的一款,又自作主张给维吉尔选了杯度数较低的,柠檬和薄荷飘在液面上。但丁那杯送上来时冰块哐哐作响,几片灰色的叶子飘在水面上,还冒着烟的雪茄半截泡在酒液里。扑面而来的尼古丁酸味呛得但丁忍不住咳嗽,男孩又故作深沉地迅速平稳因烟熏呛到的脸。维吉尔摇着杯子里的冰球不说话,但丁分明在酒吧阴暗的棕黄色灯光下看到男人微微翘起的嘴角。
  “别看我年纪小,我以前喝过很多酒。”但丁屏着呼吸喝掉一大口红色的酒液。
  “那你刚刚还咳嗽。”
  “那是被烟味呛到的,毕竟我没抽过烟。”但丁又举杯喝掉一大口,借以掩饰再次泛红的脸颊。“维吉尔你不喝吗?”
  “我不接触酒精。”
  “那你之前来酒吧都喝的是无酒精吗?那都是给女人喝的。”
  “因为我会醉。”维吉尔坦白得过于直白。
  “那我扶你回去。”但丁说得信誓旦旦,拍着胸部表示自己绝对没问题。维吉尔目光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迟疑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用舌尖去触碰冰凉的摇晃的金色酒液。
  
  此后但丁发誓自己下次做出承诺前一定要三思,至少至少也要想一次,想清楚可能会有的后果。维吉尔说的不假,一杯低度数鸡尾酒放倒一个中年人并不是不可能,四十多岁的醉醺醺的男人整个重量扛在但丁一个人的肩膀上。这根本不是扶他回家!
  “但丁……你以后不要吸烟。”维吉尔断断续续地说。但丁不明所以,匆忙地答应下来,混乱的脑子里还在处理更难处理的、如何把这家伙带走的事,甚至还分出了一块大脑思考该怎么向维吉尔道歉耽误了他演奏的事……但丁询问住址,维吉尔口齿不清说不出话来,嘟嘟囔囔地叫自己名字,又在自己耳边连带着散开的热气吐出一串听不清的话,甚至不像英文。
  “那……去我住的地方?那里比较近。”但丁敢说他说出此话时不带任何私心,毕竟他要被维吉尔压到直不起腰了。看着挺瘦,这家伙这么重的吗?
  跌跌撞撞地把维吉尔搀扶上三楼,匆匆忙忙地从兜里摸钥匙。钥匙失手滑在地上,三次。快点。维吉尔喃喃自语着催促,带着酒气的鼻息撩拨在但丁耳际。但丁正色,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戳进锁孔里。
  该庆幸此时的维吉尔不清醒。乱糟糟的房间不会被察觉。之后的是但丁也开始记忆不清,将其通通归因于酒精并不是不合理,但即使在清醒状态之下,但丁也想不通自己如何移动维吉尔。不,应该说三个月来说不定都是一场梦,节奏起飞到离奇。三流作家写出的小说情节,刚好被一名刚成年的乐手就着酒精巧妙演绎,这样一切梦幻的相遇才能说得清。
  狭小的单人床挤两个成年男人还是有些过分,但丁和维吉尔几乎背靠背。维吉尔的体温烫得可怖,靠着但丁的背像一个火炉。是因为喝醉了吗?但丁脑子乱乱的。
  “但丁——”维吉尔突然坐了起来,呼唤青年人的名字,话语里依旧是长辈的严厉,带着温和的架子,似乎不带任何醉意。
  “需要我做什么吗?”但丁迅速且大声地问。
  “不。”维吉尔迅速回答。
  再回过神时只看见维吉尔正一层一层往下脱衣服,从他的灰蓝色长款风衣,到墨蓝色马甲,再到最里面的黑色衬衣。
  还未来得及阻止,但丁先一步被维吉尔的身体吸走目光。他有肉得恰到好处,有力的肌肉线条巨细无遗地展露在但丁眼前——相比较于弹电吉他,维吉尔更像是个打手。
  维吉尔脸红得要命,微微喘着气,眉头依旧如往日般不住地皱起,牵动睫毛不住颤抖着。但丁一瞬间忘记本能,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呼吸,他的大脑仿佛随维吉尔双唇的微微张开融化了。
  “但丁……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有气无力的句尾搅和在带着酒精的喘气中。只是这句意识不清的话语成为压倒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丁长久以来的小心思彻底崩盘,大脑内发出轰鸣巨响,连带着心脏跳动的沉闷声音一起,在皮层褶皱里反反复复来回弹跳久久不散。这远比最炽热的邀请还要再诱人几百遍,但丁能清楚感受到维吉尔滚烫的体温,以及感受到自己的、温度逐渐上升的全身肌肤……
  不行不行不行。
  “我想让你睡觉。”但丁迅速给维吉尔盖好被子。醉酒者迷离的双眼看上去带了困惑,歪了歪脑袋。
  但丁别开目光,给维吉尔掖了掖被子,随意在地上堆了点衣服后径直躺下。在无论如何换姿势都能感知到自己即将跳出胸腔的心脏后,但丁放弃了睡眠。地板的凉意与维吉尔残留的温度搅得但丁头脑发胀。他去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简直不像自己。他开始收拾屋子。
  十八岁的但丁从没想过自己会拥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夜情……半夜情。男人想烙在自己身上的伤痕,被吸引的过程奇妙且无解,写成小说得放在玄幻分类中,仿佛他们生来就是磁铁的两极。
  维吉尔是南极,自己是北极。但丁稀里糊涂地想。摄入的酒精终究在作祟,但丁终究被酒精扯入一片漆黑的电影梦,睡前最后的记忆是维吉尔安静到几乎等同于无的呼吸声。
  第二天但丁起得比维吉尔早,趁着早上的时间又把曲子写了几行,某个宏大旋律就这样诞生在但丁还冒着乙醇的脑袋里,只是旋律中间夹杂着昨晚维吉尔赤条条的邀请……非常不像话。
  旋律像是在发芽,就这么在脑子里疯长,但丁听到音符摇曳的声音,沙沙作响得震耳欲聋。再抬头时维吉尔已重新穿戴整齐站在自己面前,窗外投来淡淡的光,维吉尔的影子像一棵树——有些夸张,他甚至没注意到维吉尔醒了。
  “还在写你那歌?”
  “差不多吧,有点想法了。”
  “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如果你饿了的话。”但丁瞥向墙上闹钟,十一点多,但他甚至没法判断维吉尔醒了多久。
  于是他跟随宿醉刚醒的维吉尔,去街角的连锁快餐店买了炸鸡。只得闷闷地再咬下一口汉堡。维吉尔依旧未进食,有些迟疑地开口问:“我昨天半夜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话说你明知道自己会喝醉,又为什么要喝掉那杯酒。”但丁的话里毫无责备,但全然泛红的脸颊将其完全出卖。
  “但丁,”维吉尔微微叹气,“下决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我在你这个年纪就已经能做到了。或许再过几年你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什么决心?”
  道理但丁全然明白。只是他不确定维吉尔昨晚到底放下多少年长者的矜持才饮下那杯通往伊甸园的佳酿,维吉尔的一切似围绕天堂的云雾,吸引无数困惑者驻足留恋。但丁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没能下定决心,是为了不让罪恶的苹果被摘下吞食吗?但丁实在想不不明白。
  面前的炸物维吉尔没吃一口,悉数被但丁消灭。裹住鸡肉的炸面包糠似乎划破了但丁的牙龈,好像出了点血,咀嚼着火辣辣地阵痛。受伤的那刻维吉尔抬眼看了一瞬,眯了眯眼睛似在思考。
  “说起来这算什么,早餐吗?”但丁看向快餐店指向十点的钟表。手底下拨弄起买套餐赠的儿童玩具,一个紫色小相机,按下按钮发出不轻不重的提前录好播放的快门声,一张照片也拍不了。
  “不算早也不算晚,吃完了就走吧。”维吉尔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温和到但丁不由得心跳加速。手里巴掌大的玩具相机脱手掉在桌子上。
  “走去哪?”
  “我要处理点事。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们还会见面。”维吉尔起身直接离开。
  于是但丁晕乎乎随男人走出快餐店,走过形形色色的人群。大衣里的塑料照相机玩具沉在口袋深处。
  “你下定决心了吗?”等红灯时维吉尔突然回过头来问但丁,但丁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张了张嘴但没说下去。“我下定决心了。”维吉尔轻轻地说。他总是这样轻,从呼吸到脚步,淡得跟水一样,像是在说无人能懂的谜语,他的每句话如他本人一样复杂难懂。
  “再见。”维吉尔说,转身离去。末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次驻足回头:
  “祝你生日快乐,但丁。”
  但丁还未品味过来这句话中的含义,也还未将日历上的日期与自己的生日相对应。他们间隔一条马路与形形色色的人群。但丁木然地挥了挥手,目视穿灰蓝色风衣的白发男人一步步没入人群之中,像抓不出的水溶解在茫茫的水里。
  
  那之后但丁再未见过维吉尔,说“再未”或许也不太准确,至少白发的少年本着这样的心情、日复一日地如此去想,任由内心的熟悉感生根发芽。他从音乐学院毕业,成为一名会弹电吉他的钢琴师,在音乐界小有名气。电吉他的爱好也成为但丁一笔不小的财产来源。
  在往后的无数个日夜,但丁依旧思考过那天晚上他所做的选择,若是当时下定某种“决心”,究竟能否留下一个别的可能性?这件事他想了又想,从狭小的出租屋搬出后还在想,每每搬进新房,定家具时总要选一张大床。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鼻尖却仍留有茶与松木的清香。
  他猜测过维吉尔的身份,从不可暴露的黑帮教父到神秘外星人,但短短的不到半天相处又能揭示什么身份呢?但丁将灵感奋笔疾书下来,拼了命试图从那夜长成的大树上摘下什么果子来。但果子是酸的。
  刚毕业的但丁以独立音乐人的身份参加了一个音乐选秀节目,节目播出到一半便被腰斩,但也给但丁带来不小名气。此后但丁专攻流媒体,在音乐人里混得顺风顺水,最终正式出道,演唱会开了一场又一场。传闻中的歌手但丁会好好对待粉丝的每一封信,
  巡演结束的那天是北半球夏至日,待到最短的黑夜把一切可能性吞吃殆尽,一切已准备就绪,舞台光柱在一片漆黑中闪来闪去。他绕全国一圈的巡演刚刚结束,大多为露天场,从早到晚都有。皮肤被晒得有点黑,头发依旧如他十年前那样半长不长,发尾翘了点,带了丝当下流行乐队常见的造型,又或是引领了某种时尚风气。这年但丁二十九岁。
  待到应酬完所有的粉丝与媒体已是凌晨两点一刻。经纪人喋喋不休,兴奋地向副驾驶的但丁构想未来几年的宏伟蓝图,这次巡演有多成功被绘声绘色的描述。但丁拗不过他,只好听了一路,目光却已不住地往远处冰冷的路灯瞟,想着要是当时选择骑公共单车回来说不定更好。他与经纪人在电梯口分别,走过拐角却发现自己酒店房间门口站了个人——
  维吉尔。
  维吉尔回来了,依旧是那身风衣,裹了条蓝黑条纹的围巾,靠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看上去是在等人。
  有意思的是,维吉尔手中拿着一把武士刀,但丁好奇他是怎样过的安检。但丁对此不了解,只是单是从刀柄与刀镡便能看出这不是便宜货,特别是握在维吉尔手中,颇有质量。
  “哇哦,没想到你还会给刀绑小白花缎带。”但丁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短短赞叹了一声。即使用这样一句话作为阔别已久的开场未免有些奇怪,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对维吉尔莫名其妙的出现毫不在意,维吉尔像是会魔法,一句无厘头的问候又有何不可。
  “它是阎魔刀。”维吉尔解释道。
  “大和?”但丁学过一点日语。
  “不,还要再…往下一点。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死亡之恶魔。”
  但丁似懂非懂地点头。面前的维吉尔在低头看刀,但丁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好刷开了房间门。
  “进来坐坐?”
  维吉尔点了点头。
  但丁的酒店房间不大,他要求一切从简,刚刚开始创业的艺术家手头没那么宽裕。一时间容纳两个成年人的狭小房间变得拥挤不堪,好像连四条腿都装不下一样。
  “前一段时间我去处理了点事情。”维吉尔毫不客气地拉过椅子坐下,把阎魔刀靠在茶几旁。
  “方便告诉我是什么吗?”但丁漫不经心地将手机静音,忽略掉经纪人的几十个电话。说着是前一段时间,实际上消失了几年——奇妙的时间计算法。
  “叛乱。”维吉尔说。
  所以他真的是某个地下组织的老大,或者某个太平洋岛国的酋长……也说不定。但丁偷着去瞄维吉尔手中的凶器,他甚至不知这把刀是如何过的安检。
  “说起来你还记得我吧,但丁。”
  “这是什么废话,要说的话还是我变化大点,我还怕你认不出我来呢。”但丁轻笑。维吉尔分毫未变,从额头上浅到看不见的皱纹到一身灰蓝色的风衣,一点没变。男人顺手撕了袋茶包冲泡,但丁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喝。
  “认出你对我来说很简单。”
  “维吉尔更是没变化。你要是一直长这样不变的话,认出你对我来说也很简单。”
  热水咕噜噜滚开,水雾气弥漫在两人之间。无需过多的交谈,也无需追问什么或许本就不存在的原因。他们都是风。即使已十余年未见。
  “有时候我走在路上,会突然闻到你的味道……但当我回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了。”但丁突然说。
  “或许是巧合。”维吉尔喝了一口茶。
  “或许就是巧合呢。”
  “那么,但丁,你相信巧合吗。”
  “什么?”但丁一头雾水。但显然维吉尔并没有继续把话题推进下去的想法,那句话甚至连疑问句都称不上,半截话题就这么吊在这里。
  “巧合的话……”但丁斟酌着语句,“我倒是更愿意相信某种人的联系吧,你当我是搞艺术的犯职业病也没问题,但你都去处理叛乱了,那我说这个世界上有魔法也说不定……万一真是你和我的灵魂互相吸引呢。”
  但丁随口说着,混乱的语言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编排着。他正要引用脑子里突然出现的片段印证灵魂吸引随机性之于必然性……他却突然注意到——维吉尔笑了。
  “我又要离开一段时间了,没问题的话很快就会回来。”维吉尔微笑着说,语气里带了丝轻快。但丁大脑里的全新理论一瞬间被清空。
  “又是叛乱?”
  “这次是别的事情,我会尽快。”
  但丁此刻开始怀疑自己的所有感官,维吉尔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满意?!以及那个笑容?!世界就算明天就毁灭也没关系。
  明天的世界依旧会旋转,这样但丁才能看到更多维吉尔的笑容。维吉尔向但丁挥手,开门,径直走出酒店房间,关门。桌子上的茶杯甚至还有温度。茶杯旁是一小块蓝色的鳞片状物体,灰黑色纹路之间蓝莹莹地发光,看上去像一块闪亮的宝石。
  
  与维吉尔的再度相见就像一段插曲,但丁事后认为最有可能的是他累出幻觉了,在困到昏天黑地时做了个有维吉尔来访的梦。他甚至神经质地去查酒店大门的录像——没有一个长得像维吉尔的人曾进出过。然而被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的那块鳞片——姑且称之为鳞片,却实实在在且真实可触。但丁有预感,他迟早需要熟悉这样。
  那之后他们又是一年未见。
  期间但丁在朋友盛情难却下友情出演了一部电视剧,这部剧后来火遍全世界。但丁共在电视剧中客串幕后黑手4分04秒,对一部电视剧来说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其阴郁忧愁的气质俘获来自全球各地的粉丝。剧中但丁半遮眼睛、穿着红色风衣的剧照在网上疯狂传播。这个快碎掉的人以跃入大海作为最终的结局——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留足了悬念。
  此后但丁莫名其妙地走红了一阵子:靠电影里的悲情人设。尽管本人再三声明这与他本人相似度几乎为0,越来越多的古早照片被扒出。观众的普遍评价多聚焦于那双湖蓝色的眼睛上,带着忧愁,带着悲哀与自泣的死一样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故事。
  以及那个神秘的项链,发着与那双忧郁眼睛如出一辙的幽蓝色光芒。有人发现但丁脖子上的项链已戴了几年,从来没有摘下来过。没人知道这颗闪亮得扰人眼睛的晶蓝色滴状物是某种宝矿、某种深海鱼的鱼鳞、还是使用了某种特殊工艺的陨石?
  没人知道,就连但丁也不知道。
  但丁何尝不费尽心思地研究维吉尔留下的这个到底是什么,他几乎把百科全书翻了个遍,找了无数业内人士打听,尝试取样却又发现连锤子都砸不下来一点碎屑,还搞坏了一个电锯。
  最后但丁得出结论:维吉尔是外星人。
  总之这个礼物用细线好好绑起来挂在了脖子上,形影不离。但丁得知自己意外走红时的第一反应则是狂喜,拍戏时有意无意露出了项链,维吉尔应该会看到自己戴着礼物吧。
  这个算尽所有时间与他相处不到一天的人、维吉尔,那个蓝色的身影像是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每每闭上眼,维吉尔连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膛与颤抖的白色眼睫毛都真实可触。这种现象无法被解释,但丁通通将其归纳至那一日提到过的巧合,或是换一种说法:灵魂相吸引,缘分之海潮起潮落间避不开的礁石。
  维吉尔的造访则是电视剧播出的半年后,一个秋天的中午。天气依旧如夏天般炎热,燥得但丁心烦。维吉尔在戒备森严的大别墅客厅突然出现,没有预告信,没有脚步声,把正在吃冰西瓜的但丁吓了一大跳。
  “欢迎来到我家?”但丁急匆匆地去拽纸擦嘴。
  “好久不见。房子越来越大了。”
  “毕竟我现在很有钱。”但丁直言不讳。维吉尔看上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然如果钱能留下你就更好了。但丁想。又是一次糟糕的久别重逢。
  “下次到来前可以给我先打个招呼。刚刚西瓜不小心吃完了,要不要来点别的?”
  但丁白色的头发遮住了半边眼睛,剩下的那只倒看上去满眼无辜,甚至有些悲伤。
  “我都可以。”维吉尔自然地坐在沙发上。
  “那就雪糕?”但丁自顾自说着,转身从冰箱里取出一盒新鲜的草莓雪糕。
  他或许已习惯维吉尔的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维吉尔不是流星,不会定期造访但丁的世界。既然认同命定的灵魂吸引,就要同时接受维吉尔难以琢磨的轨迹。
  只是维吉尔也全然未变,穿着第二次见面时的长款灰蓝色风衣,没有反常到三伏天还要戴围巾。这次手上没拿刀。最重要的是相貌——依旧还是那样冷漠、不近人情的僵硬,又好像带了丝柔和。但丁坐在他身边,近距离地看,维吉尔连淡淡的皱纹都依旧未变。
  “我与你的相遇是命中注定吗?”但丁突然问道。后者正安静地食用草莓雪糕,让人不禁怀疑维吉尔此次的突然造访就是为了来吃雪糕——他早上刚从意大利进口空运而来的草莓雪糕。
  “你认为呢?”
  “……还是会很寂寞啊。”
  维吉尔抬头看向但丁,褪色的、凝固的灰蓝色望向仍然闪亮的湛蓝色,后者显然并无先前两次见面的执着,带了迷茫,甚至是阴郁——像极了那部电视剧最后的那个一跃而下的男人。
  “还是电视剧里那个更像你。”
  “真的吗?那个才是装出来的才对。”
  “那或许是你入戏太深。”
  “这不是件好事。”
  维吉尔不说话了,似乎在同时品鉴草莓雪糕与但丁的这句话。不过这样的场景还是有些奇怪,吃雪糕的维吉尔?吃得甚至有些认真,一勺勺往嘴里送,上了自动应答的发条,问一句回一句。
  “但丁你真是……一点没变。”维吉尔挖掉最后一勺草莓雪糕塞进嘴里,随后发表评价。
  “你知道的,这句话最后还会送还给你。”
  “我也在改变。”维吉尔突然靠近但丁,轻轻拨开遮住但丁一边眼睛的白发,于是他与一对天空般的蓝色对视,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色阶。
  “祝你生日快乐,但丁。”但丁闻见淡淡的甜腻又清爽的草莓的芳香。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指逐渐下移,有意无意地抚过但丁的喉结,又进一步往下深入,从但丁胸口间挑出那块蓝色的挂坠,在中午的强光下闪烁发光。
  “这块鳞片是上次的生日礼物。这次的礼物是我。”维吉尔说。
  对此,但丁唯一的反应是:为何自己刚刚没去换掉披萨睡衣?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披萨饼。披萨端上桌前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那块有什么佐料,洒在面饼上的东西或许一开始就在一起,又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见面,注定黑橄榄隔酱料。
  那或许同理,但丁将人与人的相遇也全然当成披萨,随意、不合逻辑、毫无规律。金属滚刀把命运切得交错繁杂,偶尔落在香肠和芝士之间,一切顺利;切到焦硬边角或难啃的肉,些许不妙,得换个角度继续切下去。
  ——换个角度继续思考。自己究竟该、究竟应如何下定那份决心?
  
  但丁此时再去换披萨睡衣未免为时已晚。他被凑过来的维吉尔狠狠压倒在沙发上,但好在他此刻也无需再穿这件丑得没眼看的衣服、准确说是裤子,被维吉尔几秒之中迅速扒下来,快到但丁没看清他的动作。
  但丁刚想说沙发太窄、真皮太滑,容不下两个人,腿伸展不开,空调太冷。跨坐在但丁大腿上的维吉尔没能给他机会,下一秒便俯下身子含住但丁已然勃起的阴茎,强硬得不容置喙。
  “别急……”
  但丁说着,伸手捋顺维吉尔的白色发丝,像安抚一只猫。猫咪却捣乱般将但丁的那根吃得更深,起初舌头还能试探似的轻轻舔过铃口,抚慰每一条褶皱。但在但丁舒服的喟叹中变得毫无章法起来,一寸寸往喉咙里送。
  三十岁的处男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与维吉尔做爱,在与那个第一眼偶然一瞥就再未能忘记的存在做爱。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人如此负距离接触,青涩的性器被包裹在维吉尔温热的口腔中,此刻已急不可耐。出乎意料的,维吉尔看上去老成,动作却又无比青涩,尽管已极小心地收好了牙齿,却依旧在上下吮吸间不经意地弄疼但丁。
  显然先前自称为礼物的言语像在说大话,但丁此刻却并不会苛责什么,维吉尔在给自己口交这件事就足矣令他爽到震颤、头皮发麻。
  “抱、抱歉维吉尔……”毫无经验的但丁小声说着,终究没能忍住,将第一次交代在维吉尔口中。年长一些的那位像是被灌入喉咙的精液呛到,轻轻咳嗽几声,却移动着喉结就这样咽下去,示意但丁无需道歉。
  天哪……但丁感觉自己又要勃起了。几丝白色精液挂在维吉尔略带红晕的脸颊上,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微摇晃着,无疑是某种胜利的邀请。
  “抱歉……”但丁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道歉,“但我真的忍不了了。”
  “愚蠢,但丁。”维吉尔擦拭去嘴边白色的痕迹。
  被唐突骂愚蠢终究不是件好事。但丁将维吉尔重重压在沙发上,开始一节一节褪下维吉尔的全身衣物。从灰蓝色长款外套,到紧身背心的扣子与金属拉链。有力干练的酮体花一般展开在但丁眼前。他记得维吉尔也曾这样脱下过自己的衣服,在自己小公寓的床上,只是那时是维吉尔自己去做,像是赤裸裸的引诱。此刻今非昔比,但丁一步步亲自去做反而带了丝探险的意味在,操作时有意无意蹭过维吉尔的双乳更是带了几分色情意味在,激得维吉尔的双腿不自觉地蹭动。
  此时维吉尔的乳首已挺立起来,呈漂亮的粉色。常年不见阳光的身躯白得不像话,更是衬得双乳可爱诱人。但丁草草揉了几把维吉尔肉感十足的胸脯,手指有意无意地挑弄了下乳尖,便又急不可耐地处理起维吉尔下半身的衣物,此刻修身的皮裤早已洇湿一片。
  直到完全脱下皮裤前,但丁还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切会变得超脱常理。真空姑且不说——但是维吉尔的性器为何……但丁咽了咽口水,这一切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同时又无疑加深了“维吉尔会魔法”的奇妙印象。维吉尔怎么看都是男人,下半身的生殖器官却是女人的——但丁再没有经验,他也至少看过两三部成人电影,知道面前的一切太过古怪:两瓣肉乎乎的阴唇此刻已然熟透,深红色的入口潋滟着水光,无言地邀请进入。
  “维吉尔,你、你真的是……”人类一词被吞回但丁肚子里,这对维吉尔来说似乎有些冒犯。维吉尔看上去丝毫不在意,不知是否是因为脸上早已情动到一塌糊涂,绯红的脸颊显得所有的非常理事件变得无比可信。
  但丁终于意识到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被维吉尔默许,他便胆子渐渐大起来,他得快点继续,不想再被维吉尔骂愚蠢了。
  “维吉尔你……果然会魔法。”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闭嘴。”
  被凶了。虽然没什么震慑力就是。
  “那么,你会怀……”
  “不要多问……”维吉尔再次打断他。用脚尖勾了勾但丁依旧翘起的阴茎。
  既然不要说话,那剩下需要做的就不言而喻了。
  但丁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将维吉尔的双腿打开得更甚,阴茎一寸寸挤开水润的软肉,喘着气将阴茎往维吉尔的穴里送。插入的整个过程过于顺利,光滑的内壁毫无保留吞吃起肉刃,全方位地包裹住坚挺的肉棍。但丁发出满足的感喟,俯下身去亲吻维吉尔的嘴唇,后者同样予以热烈的回应,舌尖推开牙齿,纠缠到一起。
  “快点……”维吉尔又在催促,借着短暂的得以喘息的间隙,又用犬齿啃咬起但丁的脸颊。但丁遮住一半眼睛的白色发丝粘在维吉尔脸上,扯在两个人之间,略带阴郁的蓝色眼睛静静注视维吉尔褪色的眼,那双平日里冷淡的灰色宝石此刻像是蒙了层困惑的雾气。
  但丁没给太多身下人喘息的机会,毫不留情、毫无征兆地开始抽插起来,每一次都狠狠撞击到子宫口,浅浅退缩后便是更用力的冲撞,阴道壁被撑到满足,每个敏感点都照顾得完美。打桩的人试图从以往看过的无数成人电影中翻出几句荤话,却又在看到维吉尔爽到大口喘气的样子后忍不住俯下身子,亲吻已合不拢的双唇,坏心眼地堵住最后的空气与难以抑制的呻吟。
  “维吉尔……你姓什么?”但丁突然问出没头没尾的话来。
  “……斯、斯巴达……”维吉尔呜呜咽咽着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语,情动的模样尤其惹人怜爱。平日冷淡的形象荡然无存,此刻倒是诚实得要命。
  但丁试图从这张拉了拉链的嘴中翘出些信息,那不断吐出断断续续呻吟的双唇此刻格外诱人,但丁再次凑上去深深吻住它,用犬齿啃咬唇瓣,又将舌头狠狠探入搅动,占据属于维吉尔的每一毫。最后他将大脑完全抛掉——关于维吉尔的一切秘密此刻似乎都不在重要——连维吉尔本人都已经属于自己。
  但丁曾在夜晚无数次地想过与维吉尔融为一体。那日没能下定的决心与失之交臂的机会,在梦里反反复复地重现,如今终于有机会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变成现实。那转瞬即逝的、握不进手里的维吉尔,若是能以此种方式将他留下倒也无憾。高洁的灵魂的吸引又如何,哪怕是用此等下贱卑劣手段。强烈背德感刺激着但丁的大脑,全身神经一瞬间无比渴求维吉尔。
  阴道壁已然绞了但丁几回,已经历过无数次高潮的维吉尔瘫软着,依旧拥抱着但丁。
  “你真、真的不会怀孕吧……”但丁脑袋昏昏沉沉,本想着做最后确认,此刻维吉尔似乎只在本能地呼唤但丁的名字。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型乱糟糟的,几缕发丝垂在额前,几次见面时的矜持此刻已荡然无存。这还只是刚刚开始,维吉尔却像早已沦陷,像平日里就沉浸在过分纵欲中,拒人千里的外壳已然荡然无存,露出淫荡而渴求爱的内里来。
  ——但丁在此时到达快感巅峰。
  我与你的相遇是命中注定吗?但丁想再次询问维吉尔,询问在自己身下的人。身下人此刻仍沉浸在快感中,小腹微微颤抖,一抽一抽地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之中。
  这一切像是梦。从与维吉尔相遇的那日起坠入梦乡,但丁挣扎着不愿苏醒,如今的一切更是宛若梦境。为什么会被这样一位男人吸引?为什么会沉浸在这样的虚无缥缈中久久无法回到现实?为什么在内心深处总在相信着自己与维吉尔会再度相见?
  啊,既然维吉尔是礼物,那应当毫不留情地收下才是。但丁拨开遮住眼睛的发丝,将维吉尔两条长腿折得更甚,就着精液与淫水再次肏入好似在欢迎的肉穴之中。
  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再次将但丁包裹,如同第一次偶遇时那样从胸口蔓延开,扼住但丁喉咙。他想大喊大叫,想毫无顾忌地与维吉尔交合到他所能及的时间尽头,想至少在此时此刻先大口喘气,先活下去。
  
  待到但丁悠悠转醒,已是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大床上,身旁坐着维吉尔,只穿着露肩的背心。此时但丁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开始购入大床就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能和维吉尔睡在一起,然而第一次还是交代在了沙发上,并且因筋疲力竭直接倒下……太丢人了。
  然而昨晚的纵欲的具体细节但丁仍能想起来,甚至可称之为历历在目。他想起维吉尔如何急切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如何用颤动的双臂抱住自己,如何随着自己的插动配合着动腰,全身心地接纳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察觉到但丁的苏醒,维吉尔将一本类似书一样的东西迅速收起,又扶起靠在床边的阎魔刀,转身看向但丁。
  “抱歉,但丁。下次得再等一段时间了。”维吉尔轻轻地说,声音略有些干涩。随后他瞬间穿好整身墨蓝色风衣,重新整理背头发型,就像来时那样整齐且干练、一丝不苟。
  但丁是一直死死盯着的,最终还是确认维吉尔的的确确是凭空变出了一身衣服,变戏法一样,或者是魔法。昨天超乎想象的事接踵而来,而他还未反应过来。春宵的幸福但丁不知道自己还要咀嚼多久多久,只知道自己似乎心底还存留着一丝可能的希望。
  “啊,要我跟门口的警卫说一声吗?”
  “不用了。”维吉尔嘴角上扬了几个弧度角,长款风衣衣角最终消失在玄关之后。但丁似乎听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什么被打开的声音,又好像没有,维吉尔像是走入一片寂静之中。
  但今天也不是我生日。但丁站在原地想。

  但丁35岁了。对男艺人来说风华正茂的年龄。天才禀赋如但丁,备受好评的影界新星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完成转型,斩获无数最佳男主角,一举拿下大小影帝称号——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现实是一年前的但丁突然宣布退圈,引起娱乐圈小小地震。大事件的主人公转而拿代言赚到的大笔美钞做起自己的生意,去红墓市郊外盘下一栋复式双层房,开了家书店。店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哥特式装潢下了些工夫,书倒是挤得满满当当,大部分是旧书。书店的主人换了身行头,说不清是更内敛还是更张扬,白色头发依旧半遮着眼,一身红黑色格外醒目。
  将书店开在偏僻郊区必然有但丁的打算,本想着红墓市已够落败,没想到狂热粉丝依旧千里迢迢不远万里前来打卡,但丁也常常欣然接受,戴着个红框眼镜,对着镜头比耶,随后将手指放到唇前,示意她们保密。
  “开书店真不像你。”维吉尔说,随手翻了页书,厚厚的封面上满是灰尘,也不知但丁从哪里搞到这种上个世纪的大部头,“而且还给书店起这种店名。”
  “那你觉得怎么才像我呢?”书店老板刚送走几位粉丝,半身倚在柜台上,满脸笑意地看向维吉尔,“拜托,你不觉得Devil May Cry很酷吗?”
  维吉尔不说话了。阅读时三心二意于维吉尔来讲终究是罕见状态。
  但丁也不说话了,缓缓打了个哈欠,去厨房给自己泡了杯速溶黑咖啡配致死量奶球,又给维吉尔准备了一杯无糖的。
  ——维吉尔留在这里了,留在自己的书店。一件足矣庆贺七天七夜的大喜事。纵然这件事对于但丁来讲并不算过于意外。
  就在书店悄然开张的第一天,维吉尔悄然出现在此处。维吉尔是这家书店的第一个客人,
  “欢迎光临?”但丁摆出能迷倒一大片人类的营业笑容,从容到几乎毫不意外。
  “我还没见过谁把自己年轻时的海报贴墙上的。”审视的目光投四面的墙壁。“品味真是一点没变啊,但丁。”
  “这些都是绝版海报,很值钱的。”
  维吉尔耸了耸肩,从书架间抽出一本厚书,自顾自坐在书架间的小沙发上。
  但丁从未想过会有人到访此处,来到红墓市的郊外。红墓市约五十年前曾被摧毁过、一场巨大的几乎毁灭一切的地震。昔日繁华的小城当下已几近成为一座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没有居民愿意回归,据称现在还有恶魔盘踞在城里面,这是一座被诅咒的城市。
  “你这次是下定决心回来的吗?”
  “嗯。”
  “你很喜欢看书?”
  “嗯。”
  但丁在这一瞬间终于意识到维吉尔不会再离开了。在内心全然被维吉尔占据前,但丁从未坚信过未来会有一天自己终究能坐在维吉尔身边,始终揪紧的心终于沉进水中。从见到维吉尔的第一眼起,冥冥之中纠缠不清的心绪终究被漫长的时间扯开,他用35年将一根根心意梳理干净,他并非一无所得与一厢情愿。
  他挤坐在维吉尔身边,狭小的真皮沙发吱呀作响。但丁轻轻地靠在旁边男人的肩膀上,怀念的松香的气息再次包裹住他,出乎意料的疲惫将白发男人包裹。
  “那你看会儿书,我睡会儿。”但丁说。
  他们的生活刚刚开始,他如今才真正有时间去读维吉尔。  
  
  意外客人的造访则是在三年之后。但丁和维吉尔的生活原本已逐渐平息,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人。科技发展让一切方便得出乎意料,两人只要动动手指便能海淘到四面八方的东西。但丁一天中百分之五十的时间用于沉迷手机与电脑,剩下的一半用于沉迷维吉尔。维吉尔依旧像过去那样神秘,除开日间阅读与夜间运动,就是偶尔会一声不吭地出门,又一声不吭的回归。
  维吉尔闻到了血腥味。
  他挑了挑眉毛,确认到血腥味的来源是柜台后的但丁,正在打电脑的他被书页划伤了手指。淡淡的甜腥味弥漫了一两分钟才逐渐消散。抽屉开合,他猜是但丁找了片创口贴。
  他心里闪过一丝忧郁,又努力专注回手中的书上。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红墓市。命运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线,维吉尔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再次来到此处,还能再次过上所谓生活。
  那日与无数日的平凡日子一样。维吉尔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看书,但丁则在桌前钻研起新的GRPG游戏。沉迷游戏的书店老板此时已成为油管上的神秘主播,依靠超绝游戏技术与磁性声音为书店带来一笔不小收入。
  门口的铃铛响起时两人还都未注意,都沉迷在自己手中的事里。
  “你就是但丁?”清脆的女声响起。
  “是我。欢迎光临Devil May Cry。”但丁按下暂停键,露出营业笑容抬头看。面前的女子着一身灰色机车服,金色中短发垂在肩膀上,眼睛藏在墨镜之后。
  “真像。”她说。
  “什么?你要买什么书吗?”
  女子没有接话,而是转头看向书店深处放下书的维吉尔,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
  “好久不见,维吉尔。”
  “翠西,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维吉尔问。
  “电视上那么大一个明星,想忽视掉也很困难吧?”女子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怎么说,好歹也是老朋友,来看望你一下?”
  随后维吉尔在但丁眼前凭空变出一把武士刀,起身,在绚目光彩中划开空间、和女人一同走了进去。但丁呆坐了半分钟,耸耸肩膀,一个人坐在书店继续敲起键盘。
  此次的消失又持续了几个月。自两人相逢后还是第一次阔别如此之久。但丁的生活照常继续,就如同先前没有维吉尔的生活一样。这还是维吉尔第一次向但丁展示自己的神秘力量,但丁却惊讶地发觉自己毫不在意。当维吉尔再次握着阎魔刀划开十字一个人返回时,但丁也并无想象中的惊喜,只是关闭掉网页,按下关机键。
  “拜托,下次还要给我说一下要多久吧。”但丁合上笔记本电脑,略带埋怨地说。
  “抱歉。”维吉尔沉默地靠近但丁,轻轻抱住了他。“让我抱一会儿吧。”
  维吉尔的事情但丁从不过问——这是他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原则,避免抓不住幻影般的维吉尔。
  酒吧那次见面的冬天,演唱会结束的夏至,突然造访的深秋。维吉尔每次对自己说生日快乐,但没有一天真正是自己的生日。而每次生日的礼物——此刻全部都装在抽屉深处。
  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但丁其实已经记不起来了,又或是这个日期本就不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自有记忆起,他便住在福利院中。他究竟是被抛弃还是被灾难伤害,但丁觉得并无所谓,探究原因不会改变他所拥有与失去的。他年轻时试图为自己购买吉他的行为找个理由,在他随意作为生日过的那日,维吉尔出现了。
  但丁将怀里的人又抱得紧了些。
  “说起来,维吉尔你几十年来一点都没变化。”
  “衰老是很漫长的过程,现在看我没变化是正常的。而且我本身就是白头发,不会再长白头发。”
  “但是一点变化都没有未免太过奇怪啊……算啦 ,这也是你的秘密吧。”但丁困扰着摸摸脑袋,眯着眼睛去看维吉尔的脸,男人眼角细碎的纹路依旧毫无变化,正如在吉他店最初见到的维吉尔的眼睛一样,眉眼的弧度不曾改变,脸部的线条从未更改过。
  “你不问我别的什么吗?”
  “没什么需要问的,有秘密的维吉我也喜欢,维吉尔就是维吉尔。”但丁说。
  
  那晚温柔得过分。但丁每一个动作都带了温柔,轻手轻脚的。亲吻脖颈时维吉尔喊痒,但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才发觉自己已一个月没有刮胡子,灰白色胡渣零零星星地挂着。白色的大狗看上去些许落寞,维吉尔又抱它了好久才哄好这个家伙。
  “我觉得,我们长得有些相似?”但丁摸了摸带着胡渣的下巴,突然说道。
  “怎么可能。”
  “呃,是有点不像,但也很像,很微妙。”但丁比划着。
  维吉尔别过头去。
  直到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维吉尔还没有入睡。翠西的来访是一场意外,他们已几十年近百年没再联系,此时的来访很难说是一件好事。他直接在但丁面前打开了传送门与翠西前往魔界,甚至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魔界的时间流速与人类世界不尽相同,他和翠西在魔界只停留了一段时间,人类世界却早已过去一个月。
  魔界的风永远都冰凉得刺骨,裹着红色的砂石。翠西第一句话便直截了当的表明自己前来的目的:“你的猜想是正确的,太像人类会导致死亡。”
  维吉尔默不作声,看向远方更遥远的红色的天空与黑色的山脉。这里是魔界,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
  “毕竟一开始这只能是一个猜想,样本数不够。但我现在已经能确定了。”翠西摇摇头,“自上次你委托我开始调查到现在,过去多久了?我记得那是场魔界的大叛乱,魔王大人。”
  “……十年。”
  “看来你已经完全熟悉用人间的历法计算年份了。”翠西说。“任何事物都有终结的时刻,那么你呢,维吉尔。过上这样的生活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嗯。”维吉尔说。“谢谢你。”
  他最后看了一眼翠西,剪短了金色头发的她看起来也带了些落寞。上次见面是魔界的叛乱中,那时仍有大批其他位面的恶魔对新的魔王感到不满。翠西是为数不多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恶魔,帮自己解决掉一大堆烦恼。那场战争终究毫无疑问地以现任魔王的胜利做结,获胜的结果是魔王维吉尔永久封闭了魔界与人间的所有通道——人间再也不会被恶魔侵扰,再也无需恶魔猎人这一职业。
  当然,这可能自己是与她的最后一面。但是现在 ,他还要在魔界履行另外一个承诺——恰好就在今天。
  维吉尔握着阎魔刀,一步步朝着远方的黑色的山峦走去。
  
  “维吉尔,你有生日吗?”但丁突然说道。
  “嗯?”维吉尔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我是说生日啦,毕竟维吉你一直在给我过生日,我还从来没给你过过呢。”
  “好久没人给我过生日,我已经忘了。”维吉尔轻轻地说。
  “那就把生日定成今天怎么样?”但丁说,“反正我其实也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我们以后都在今天过吧。”
  “你还记得这个相机吗?”但丁没等维吉尔反应,抢先一步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块紫色塑料,一块看上去与书店装潢格格不入的一块相机。此刻按下快门已不会有闪光灯与快门声,只是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一块摄像机形塑料玩具,“我把这个当作你送给我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保存到现在。啊,当然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但丁很想从他小时候在福利院的经历开始讲起,但此刻暂时按下不表。他又取出那片鳞片,自从维吉尔回来之后便收到了抽屉之中,毕竟维吉尔本人现在就在自己身边。
  “之后我就把那天当成我的生日了,但又和你第二次来给我过生日没对上。”但丁挠了挠脑袋,“所以我一直以来也不知道用哪天来过生日。”
  “维吉尔,让我也给你过个生日吧。”但丁说。“就在今天,确定下来。”
  维吉尔看向但丁,后者的目光依旧坚定而随和,熟悉到几乎与记忆中那个别无二致。近百年的记忆冲淡掉许多东西,但也有些无论如何也消逝不掉的存在,烙印般刻在模糊的大脑中。
  我想知道关于你的更多。无需任何吐字,维吉尔也能读出身旁的白发男人想说些什么,尽管在先前的几十年中他从未多问过一句。在已然被海水冲淡的回忆中,维吉尔又想到属于自己与但丁的红色项链,想到他曾经拥有过的母亲的馈赠,与但丁那条一模一样的生日礼物。伊娃当时抚摸着两人的头,说的是“生日快乐”。太遥远了。
  “好。”维吉尔深吸一口气说,“作为生日礼物,我今天会回答你的一切问题。”
  “不过我还是想先吃蛋糕啦。”但丁说,从身旁的柜台后面掏出一盒大大的奶油蛋糕,看起来是早有预谋,白色的奶油花一朵一朵点缀在草莓中间,看起来腻的发慌,不过也确实有几分但丁的品味。
  “可以不吃吗?甜食果然还是有些…… ”
  “当然可以啦。”但丁微微一笑,随后将蛋糕狠狠地砸向维吉尔的头。
  
  维吉尔承认,自己并没想到但丁会将蛋糕砸向自己。魔王已几年未被任何事物直接攻击,更何况直接攻击自己的人是但丁。维吉尔拨掉脸上的草莓片,狠狠拍打到但丁脸上。生日蛋糕很快变成奶油大战的道具,两个人拼了命地往对方脸上抹奶油,像小孩子的游戏。维吉尔几次下手尤重,差点伤到但丁。后者却依旧顶着一头白花花的奶油,没心没肺地呵呵笑。柜台前作为店中唯一没有书的空间很快变得一片狼藉。
  “……好久没跟你打架了。”维吉尔说。
  “要说的话我们还是第一次打架吧?哪来好久没打过一说哈哈。”
  两个大男人就那样倒在地板上,周围是被抹开的白色奶油。其实但丁本想着起身收拾一下,但很快被滑倒,索性直接躺在地上。
  “维吉尔,到了你兑现生日礼物的时候了。你的事情我猜了个七七八八,你可以说说我猜的对不对。”但丁喘着气接着说。
  “你说吧。”维吉尔说。他想过总有一天要将自己的秘密公开,在某个不会破坏什么的合适的时机。却从没想过是躺在一片奶油上面,破坏掉的只有生日蛋糕,并由但丁先一步公布答案。
  “那我开始猜咯?第一,你肯定不是人,但肯定也不是鬼……我猜你是恶魔。”
  “猜对一半,姑且算你猜中了吧。”
  “这种东西怎么猜中一半啊!”但丁吐槽。“毕竟恶魔是据说会在现在的红墓市里出现的那种嘛,我本来也是不相信的,但如此之多的奇迹出现在你身上,这个解释或许勉强合理。而且你不会老的秘密也找到了。”
  “你可以继续。”维吉尔说。公布真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可怖,维吉尔感到莫名的释然,百年来的重量在稀释。
  “第二,我应该不是属于你的第一个但丁,我们或许是双胞胎,至少也是兄弟。”
  但丁的语气坦然到过分。书店在一瞬间陷入沉默。但丁的语气很轻,羽毛一样落在维吉尔耳中,沉甸甸的。
  “你们……很像。”维吉尔同样轻轻地说,“但是又很不一样。他是我的双胞胎弟弟,究竟是哪一瞬间我将你当成与但丁不同的人,又在哪一瞬间意识到你其实就是但丁,我其实说不清楚 。”
  什么构成了但丁的核心?记忆、性格、血缘?还是某种更本质的、超越某种具体形态的、身旁但丁曾提到过的“灵魂的吸引”?
  维吉尔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纵然他阅读过浩如烟海的书籍,看过无数哲学家的作品,却也无法说清究竟如何定义但丁——毕竟那些人类不知道何为永久的生命,也不会遇到拥有同一灵魂的两个人。理智告诉维吉尔他不是但丁,却又未告诉维吉尔但丁究竟为何,或许最终但丁要用自己来定义,长生的诅咒近乎要将维吉尔撕裂。
  “那你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我吗?当然这个我不一定是我。”
  “……在乐器店里那次吗?”
  “记着就好,我还怕你忘掉了,万一是我自作多情怎么办。毕竟总感觉你过的时间和我过的不太一样,怎么说呢,感觉你那边更快一些。”
  “我不会忘记任何事……”,维吉尔顿了顿,“那你现在知道这些真相后,会怎么做呢。”
  “什么会做什么啊。”年近四旬的人类伸了个懒腰,随后悄悄抓住维吉尔的手。两个人的手都被奶油搞得黏糊糊的,即使维吉尔的手隔着一层手套,但他就喜欢这个,隔着手套依旧能感觉到维吉尔手心的温度,感觉身旁也有颗心脏在跳动。
  “我爱你,维吉尔。虽然这样的爱我有时根本就说不清从何而来,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这份爱是不变的。维吉尔就是维吉尔。”
  维吉尔一瞬间又看到那个已经死去的、过往的但丁的影子。他也会这样对自己说黏糊到一起的情话,会在小打大闹之后握住自己的手以示友好。这个人果然没变,但丁就是但丁。
  “你这样太但丁了。”维吉尔在地上挪了挪,将头靠在熟悉的但丁的颈窝里。
  “好像自始至终但丁在你这里都是一个形容词,用以形容某种怀旧风格。”
  维吉尔没有回应,只是轻轻闭上眼睛。
  “我要说我的第三个猜测了,那就是——维吉尔你从来没有欺骗过我。”但丁也闭上眼睛,“现在你可以给我讲讲那个但丁的故事了吗?”
  
  所有的故事未必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但丁死去时身边只有维吉尔。
  但丁死于“过于像人”。他越来越像人了。半魔人的血液让兄弟两人获得近乎无尽的生命,可除开这一半的属于恶魔的血肉,但丁早已与人类无异。长年累月与人类的相处软化了他心中坚硬无比的属于恶魔的部分。 
  那是位于魔界的一场战斗。打得略微艰难,控制空间的恶魔有些棘手,好在事务所的委托依旧完美结束。维吉尔已用刀划开了时空门,催促但丁快些回家。催促到第三次时毫无动静的但丁终于转过身来,对着维吉尔展露手上划开后迟迟未痊愈的淌血的伤口。
  “维吉尔,我感觉我快不行了。”
  维吉尔依旧面无表情,或是说他本身就是如此,但丁身上魔力情况清楚到无需确认第二遍,维吉尔太清楚这句话里的含义。但他只是沉默。
  但丁开玩笑说他死之后维吉不许偷偷哭鼻子,像小时候那样,他当然知道维吉尔小时候最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悄悄哭了。
  “才不是最喜欢。”维吉尔打断但丁的遗言。
  “但确实有过嘛,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其实都知道的……现在就别考虑这么多了。”
  但丁依旧像往常那样挠了挠头,习惯又自然地,看上去就和往日一样。
  “不要纪念我的祭日,庆祝生日吧,记得给我烧一把琴。说实话没当恶魔猎人、没当雇佣兵前我真想过要去乐队玩乐器,可惜啦没做到。”
  “你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真的要记吗。”
  “别这么说嘛,祭日是不需要记住的。记得给我烧琴哦,我会回来看你的。”但丁临走时还嬉皮笑脸的,即使维吉尔还是一贯的沉默,换来的是什么都没剩下。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回到人界。尼禄很多次问起但丁为何不见了,得到的维吉尔的回答只有“他去了魔界”。丝毫不通人情的回答。再追问何时回来,得到的也只有“不清楚。”
  翠西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但她向来不会干涉过多,因为她也是恶魔。其他人问起便随维吉尔一样含糊其辞语焉不详,把这个秘密掩盖过去。
  于是维吉尔恪守着但丁死亡的秘密,瞒着尼禄与姬丽叶,背着但丁无数的朋友们,选择以悄无声息的消失作为一段故事的暂时性结局。此后的维吉尔独自一人留在了魔界,重新坐在属于他的作为魔王的宝座上。维吉尔以魔界的历法计算,每个魔界年的但丁生日那天都会前往人间买一把琴,又在魔界烧给但丁。
  烧到不知第多少把时,但丁出现了。
  在但丁的生日那天。

  此后维吉尔去人间的次数大大增加,若有若无的灵魂链接总是吸引着维吉尔前往但丁所在的地方。有时是在酒吧窗外看向驻唱的歌手,有时是与路上行色匆匆的学生擦肩而过,有时是站在人群的最后看向台上光芒四射的歌星。面前的但丁是否真是但丁,是否是那个前来兑现承诺的但丁?还有多少把琴等他去烧?维吉尔说不清。
  我看着你长大,但丁。维吉尔看向身旁的人。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啊,”但丁说,“但也的确是我会说出的话。”
  “我感觉我太像人类了,”维吉尔说,“逐渐能理解一些之前但丁的心情了。”
  “这不是好事吗?”
  “对恶魔来说爱可不是一件好事。说起来你怎么猜到这么多事的?”
  “我之前问过你的姓,你忘啦?维吉尔·斯巴达。不要小看互联网哦,虽然有关红墓市的资料很多都被人为清理掉了,但我还是能知道那里曾经住着一个恶魔猎人但丁。在他消失后红墓市再也没有恶魔猎人,也再也没有人了。嘛,主要我还是觉得你不会骗人嘛。”
  “嗯 ,挺准确的。”
  “说起来,很久很久之前,你说你去酒吧伴奏,那个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真的你会相信吗?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有学过这种乐器的。”
  “当然了。”但丁嬉皮笑脸地说。
  维吉尔也轻笑一声坐起来,用阎魔刀划开空间,取出一个吉他包。里面的黑红色吉他但丁看得眼熟,随后恍然大悟:这是自己送维吉尔回去时忘在酒吧的那把:“这都几十年了,里面的乐器还能弹吗?!”
  “它被我保存时会处于停滞的状态,”维吉尔说,“这把本来要被我烧掉的,但被你忘在酒吧,我只好又重新买了一把,留到现在。”
  “你的年轻也太遥远了。”但丁也坐起来,露出维吉尔熟悉的微笑,“要一起演奏一下吗,现在,在我们的生日?”
  
  我大概能理解一点了。维吉尔想。理解你一点了,但丁。
  
  爱是很奇妙的东西。在遥远的记忆中,他曾认为爱会让恶魔软弱,会让人们失去最重要的活下去的力量。在人性完成回归的那天,维吉尔似乎理解了部分情感,而现在,这种无法辨别冷漠的情感终于被补全,在与但丁的漫长接触与相爱之中,在漫长而无尽头的爱意之中。
  漫长的人生令时间的感知变得迟钝。维吉尔发觉时间在变慢,在某种幸福的尺度中被无限拉缓。
  他依旧会在每年自己与但丁的生日那天去魔界烧一把琴,会在每年自己与但丁的生日那天为对方准备礼物。一本书,一个魔法卷轴,一辆超级炫酷的红色跑车等等。有一次的礼物是一个家养小恶魔。可惜的是那只有着蝙蝠翅膀的怪鸟很快被但丁养死了,因为喂血不是一件令人类轻松的事。
  其后某一年的生日,Devil May Cry书店暂时歇业,他们开着红色跑车开始环游世界。此主意最先由但丁提出,或许是一时兴起。令提出者意外的,能够依靠阎魔刀快速移动的维吉尔欣然接受这次人类式的旅行,选择不使用任何便捷的方式行走在这世间,甚至愿意自己背上吉他包负重,两个人看上去像一对环游世界的音乐人兄弟。
  其实在此前维吉尔已许久未使用过魔力,他们的生活不需要这种东西。一部分源于两人先前打的小赌,关于维吉尔能多久不使用魔法。另一部分则源于维吉尔的倔强——证明自己可以不依赖魔法而活。小小的赌约一直坚持了几年,赌约还在继续。
  两人绕地球环游的计划足足持续了五年,几乎走遍了地球的每个角落,也花光但丁一大笔存款。等到他们风尘仆仆地开着满是划痕的红色跑车回归书店时,红墓市已悄然聚集了点人气,灾后重建逐渐兴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红墓市再也没有恶魔出现了。
  回归的那天是他们的生日,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命中注定。Devil May Cry出乎意料地没有落灰尘,一切如同他们离去时的模样,安静地等待他们回来。这是一个奇迹,不知是什么魔法在此地笼罩着。但丁早已习惯身边的维吉尔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带来惊喜。
  “哇哦,这也是你的小把戏吗?什么时候做的。”但丁摸了摸柜台,干净到能听到灰尘下落的声音。他没能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书店被诡异的沉默包围。
  “……但丁,我要走了。”维吉尔突然开口,自顾自坐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沙发上,摊开一本书。但丁还从未见到过这本书,书角已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旧了。书的封皮上有一个大大的V字,尤其显眼醒目。
  “这次什么时候回来?”
  “或许不会回来了。但丁,这次我要走到你前面去了。”
  但丁在一瞬间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但也只是无比坦然地挤在维吉尔身边,像先前的无数次那样,轻轻握住维吉尔的手。此刻维吉尔才注意到但丁的脸上的皱纹已越来越多,岁月终究在作为人类的但丁脸上留下痕迹。
  “我留下的魔界结界在我离开后还能维持,至少能再坚持几百年吧,直到那棵树再结果。唯一能联通两界的阎魔刀我会一起带走。”维吉尔说。
  作为遗言这实在过于正式,魔界的王正在郑重安排他的后事,包括他所掌控的魔界与他所生活的人间。人间在未来的几百年中不会有恶魔降临,恶魔猎人的职业或许会在几百年后再次出现。
  “好的,魔王大人。说不定几百年后你依旧成为了魔界的王呢?”但丁又露出维吉尔无比熟悉的微笑,“我之前等过你那么多次,这次你也要等我哦。”
  维吉尔点了点头。他并非未经历过死亡,甚至不止一次。与世界断开联系冰凉而可怖,最终被无穷尽的黑暗吞噬。此刻坐在但丁身边,维吉尔第一次对于死亡感知到无与伦比的温暖与安心,身体一点一点的消散并不痛苦,轻到几乎没有一丝重量。他将手中的那本书放到一旁——作为最后的送给但丁的生日礼物。
  “我会等你的。”维吉尔轻轻地说,“所以不要庆祝我的忌日,庆祝生日吧。”
  
  在足矣重置世界的漫长的混沌之后,两个相同的灵魂再度重逢在冥河边上。黑红色的静静流淌的河水冲洗着两个灵魂返璞归真的躯体。耳畔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水声,与头顶明亮的星辰。
  此时也无需再等待了。红色的灵魂向蓝色的那个伸出手来,后者只是摇了摇头,模糊不清的面庞笑了笑。轻轻搭上身旁之人的手。他们将一同顺冥河而下,灵魂再度相拥着,在即将到来的共同的生日里踏进新的共同的轮回。在群星闪耀之下,他们脚下的路蔓延到远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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