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警车的复权堪称板上钉钉。击败宇宙大帝是意料之中的结果,那之后呢?支离破碎的殖民地、百废待兴的塞伯坦、一地鸡毛的大小破事……政坛上太多乳臭未干的家伙们,警车打心底相信只有自己能摆平一切,只要自己一个人。
——并非自负,现实也的确如此,能够组建起一切的只有自己。警车恍然发现此情此景似乎发生过,自己再次被推着裹挟到风口浪尖。
“政变”一词被轻描淡写地带过。前朝的剑斩不了本朝的官,更不用说前朝的官早已身死。
借由绯炎拨通打往领袖的电话时,警车其实根本就没准备好如何面对擎天柱。
在先前除了运算便是运算的宇宙航行中,警车依旧会分出一小块运算空间留给自己:一切尘埃落定后自己的结局是如何?监禁或是死刑,或是更残酷的罪名。警车算好了几率,他能接受这一切,这都无所谓。他至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都无所谓。
当下最优先的事依旧是与领袖沟通,交换情报。即使警车早已准备好一切,但手中出现熟悉之人的投影时,警车还是有一瞬间没能找到自己的发声器。
“……你也许不会相信,但我还是——见到你挺高兴的。”警车从发声器里抖出这句话,应酬到冰冷的一句话,早已在系统里预设好的一句话。
遗憾的是警车没能知道擎天柱见到自己没死是否高兴。在跨越几光年的短暂联系中,警车并未从擎天柱的表情中读到什么。或许他还是希望看到点什么的,厌恶也好,不屑也好,恼怒也好——但一切都没有,领袖的情绪被掩盖在面罩之后,蓝盈盈的光学镜平静而无声,没有任何寒暄,不给昔日的副官留有半丝半毫分析话语中情感色彩的机会。
在那之后是什么?他渴望领袖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他所渴望的在逻辑上并不合理。就像自己几百万年前向领袖诉说军情一样,领袖客观地讲述着一切他所知晓的真相,帮助警车添上他那计算所需的几个小数点。通话结束后便再是杳无音信,同他先前几百万个循环一样。
那之后又是什么?找寻震荡波,在地球上的背水一战,给一切画上句号。一切都照着概率进行,不偏不倚的、按部就班的、符合逻辑的。包括在那之后的擎天柱的死。
擎天柱死讯传来时警车并无太多情感波动,或是说这一切本就在他的计算之中,领袖同往常一样踏入自己预设好的小概率结局之中。或者说这并不惊喜,毕竟领袖总是在创造奇迹。
渣的,这家伙终于死了。警车在心里暗骂道。这是前副官的第一反应。下一秒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如潮水涌来,凄怆、痛苦、悲切,带着无法言说的解脱感,化作一个个红蓝色的警报窗口,在前副官唯一一个光学镜前一个一个往外弹。警车几近被无法处理的报错信息的红蓝色淹没。
长久以来卡在胸腔的石块轻飘飘随风消失,那个幽灵终于死去。警车顿觉世间明媚,地球又可爱起来。警车开始哈哈大笑,笑到停不下来,甚至忘记笑了多久。他从未如此开心地笑过,从未如此真情实感地笑过,从未如此开怀地笑过,笑到似乎还流了清洁液,惨兮兮地挂在完好的那只光学镜边上。
周围人猜测政变的故事果然为真,只有敌人死掉才会这样笑,更何况那人是擎天柱。周围人唾弃此等行为,警车依旧感觉无所谓。他连个道歉都不说便直接离去。这之后是什么,警车有预感,但并不强烈。
战后警车多次想让大黄蜂重新领导所有人,却被数次拒绝,理由是并不合适。至于其他觑觎权力宝座的人,警车并不在乎,或是说数据样本不够,全然无法托付自己的信任。战争冲刷到警车早已不信任任何人。
于是警车发觉昔日站在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铁皮战死、救护车远走高飞至今未归、爵士在地球当他那文化调查员、他最好的朋友大黄蜂选择彻底远离斗争中心……站在身边的最后一个熟人也离开了,毫无悬念地离开了,他又变成一个人了。他还是更喜欢一个人,意味着没有人会将额外因子加入他的计划,即便他更喜欢的事依旧是站在幕后暗中处理一切,而不是站在最前方。
“他到最后用爱牺牲了自己,拯救了我们所有人……”死而复生的大黄蜂常常这么说。
爱?警车才不信。拯救?多么伟大的词语。警车对一切依旧嗤之以鼻,这一切究竟从何谈起?你们把领袖想得太崇高,实际上他就是个愚蠢又不听劝的家伙。
……从来不听自己的劝。
有人恨警车,有人爱警车。警车谁也不恨,谁也不爱。或许曾经恨过、爱过,但现在心里什么情感都没有,警车谁也不在乎,这是好事一桩,心里只有塞伯坦,最好的状态。
过多过繁重的事务一件件压来,脑模块长久高速运转,警车常常感觉久违的疲惫。他不仅要应付塞伯坦人,还有各个殖民地的人。更重要的是,还有地球人。警车不太擅长这个,但好在擎天柱也不擅长这个,或者说比自己还烂得多,抱着一视同仁的伪善和慈爱,把同人类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
这本不应该是他的极限,只是警车第一次处于四下无人的境地,没有盾牌更无靠山。往前看前方没有擎天柱,往后看后方没有大哥。
擎天柱啊擎天柱,瞧瞧你都留下了些什么?你按照你那愚蠢的想法去一步步从政,最后留下这个烂摊子给我,不愧是你,混账。
大黄蜂曾问警车要不要去把坏掉的那只光学镜修复了,警车直接选择拒绝,并未计算,也并未提及理由。一只光学镜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只逻辑怪,或许这样更有逻辑——大黄蜂是这样想的。
但是这种不需要计算的问题是靠什么解答的呢?警车不禁思索起这个问题。若答案是虚无缥缈的感性作祟,那么警车宁可立刻修复他的光学镜。
他早已习惯一边的视觉。现在没有战争,缺失的视力不会带来战场上的失利,也并不影响他的运算。夜深人静之时警车会抚摸过他缺失的左眼眼眶,未修复好的面甲硌手,轻轻划开指腹上的漆,痒痒的麻麻的,并不痛。
很奇怪,警车至今仍会想到擎天柱,想到那个早该在记忆扇区删干净的前领袖、前上司。几乎每天都没理由地想,在处理每一件事时总有不经意的犹豫——想到那个固执的家伙。
在即将被各种蠢人和蠢事压垮前,警车终于选择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他开始尝试自慰,尝试自己用手指解决困扰已久的静电问题,一个原始又有效的方法。方才抚过缺失光学镜的手一步步挪到下半身,在对接面板的打开声中摸索到自己的接口。
逻辑者选择让数据处理系统暂时下线,不耐烦地关掉一个个警报窗口。他从未有过伴侣,更不谈和别人拆卸。塞伯坦人不需要以此种方式传宗接代,拆卸只是缓解压力的某种手段——或许还有传递爱意的一层含义,但这不重要。
几百年未使用过的接口干涩而僵硬,全然无法迎接接下来的一切,手指插入的那一瞬堪称酷刑,他能感知到静电在一次次缓慢的摩擦中消散,却不能感知到任何本该有的快乐。
在过去数百万年间,警车自己解决静电问题时都是如此。只是此时此刻自火种而来的却是无限的无边无际的空虚感,某种渴望在火种深处叫嚣,警车却分辨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被比以往更深百倍的孤独和痛苦彻底席卷。
“警车。”熟悉的声音闪过大脑,警车完好的那只光学镜骤然增大,这个声音像是幽灵,没来由地从记忆扇区窜出来,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这是擎天柱的声音,警车能确认这是擎天柱的声音。作为离他最近的人,他的领袖曾无数遍地呼唤自己,无数遍,每一遍都被刻在记忆扇区。明明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是占用内存的无意义的词语,但此刻一切或许会变得有意义。
“prime……”警车小声呻吟着,他能感知到自己的甬道在分泌润滑液,手指的抽插得益于此,逐渐开始加速。
他回想起领袖站在自己身边的样子。他回想起,他回想起领袖有意无意抚摸过自己门翼的触感。他回想起领袖温暖而有力的手——警车想象他的领袖此刻正拥抱着自己,插入的手指加到三根,或许这才是重卡手指的正常粗细。
警车想象是擎天柱的手指正在自己体内进出,每次进出都顺带着带出点润滑液。空闲的手再次摸上缺失的左眼,警车想象这是他领袖的手摸过由他亲手造成的永久的伤疤。
他感觉自己几乎被擎天柱拥抱。这很奇怪,他并没有和领袖对接过,更从未想过此等情景,但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才得以安心。
静电在一次次手指的摩擦逐渐袭满全身,过载的那刻很快来临。警车感到久违的、温暖的、并不存在的快乐与爱意,门翼尖打着颤,一边喊着领袖的名字一边攀上快感的巅峰。几百年未好好过载的机体难以适应原始的刺激,绵长而无尽头的过载席卷警车的全身。
警车还是会去想,会去想很多,尤其在过载时想到最多,脑模块在快感中异常清醒。战争初期自己的决策为汽车人带来胜利,在那之后是什么?在他生命垂危时自己有在努力撑住汽车人,直至坚持到他无言的回归,在那之后是什么?重返地球时自己有在抗命,他对此似有不满,在那之后是什么?他挥拳打向自己,自己没听到最后的裁决,他说他不能杀了自己,在那之后是什么?在浩渺宇宙的短暂的通话,自己阐述唯一符合逻辑合理的解释,在那之后是什么?在他没有留一句遗言就这样死去,一切恩怨就这样无谓地无结果地消失,在那之后又是什么?
在那之后是什么。警车一次又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想知道,他想得到答案,他需要得到确认。哪怕留给他的只有漆黑眼眶里一遍又一遍毫无尽头的回音与过载的情潮。
因为在那之后他留给自己的只有一边破碎掉的光学镜,一个连遗物都称不上的东西。
那之后是什么,警车在过载后持续不断的痉挛中说服自己,他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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