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V】心相回廊

但丁又被留了堂,但他不在乎。

  他能肯定维吉尔在等他,现在大概在学校图书馆看书。但丁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混进学校不能没有这玩意儿。今晚吃什么他早已想好,反正不是披萨,有可能吃馅饼,街角新开的那家看起来不错,昨晚经过闻见了牛肉与奶油混合的醇香。但丁打算一会儿和维吉尔一起去买,打扫卫生对但丁来说不算什么,挥舞着清扫工具很快完事,他享受拿着扫帚当吉他站在空无一人教室的十几分钟,之后晚上乐队还有彩排,但丁已提前开始练习。

  爱学习的孩子在哪里都受欢迎,维吉尔除外。他古怪得要命,没有人接近他,除了自己。不单单因为他是自己的双胞胎哥哥。从教室到图书馆要经过连廊,但丁走得欢快,自己离哥哥的距离只有不到五分钟。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户涂上诡异的橘红色,十八岁少年黑色无底洞般的影子折在墙上。

  五分钟后的十八岁少年呆滞着跪倒在地上。不该如此。但丁瞳孔骤然收缩,面前的尸体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自己的哥哥。

  然而血泊中的人不是别人,是也只能是但丁朝思暮想的脸庞,他最喜欢的哥哥维吉尔。哥哥躺在一片血红中,熟睡一般阖着双眼,往日苍白的皮肤变得惨白,血液从胸腹处蔓延成一片,白色眼睫毛沾上可怖的红色血珠。

  不……不该如此。

  是谁杀死了自己的哥哥?

  但丁面色阴沉,毫不在意蔓延开来的血泊弄脏自己的裤子。图书的腐旧气息冲击着但丁的大脑,他想起昨天自己与哥哥一起吃雪糕,超市批发的一大堆,各种口味。自己是草莓的,哥哥是巧克力的,坐在电视机前就着剧情吃。随机到的CD碟片很无聊,关于爱情的无聊烂俗三级片。配角在廉价血肉道具中被枪毙时但丁吃完了雪糕,电视里流了一地的内脏像草莓果酱;女主角声嘶力竭挽留男主角时维吉尔已经看了半小时的书;最后主角拥吻在一起,他们也在沙发上亲成一团。弟弟的腿自顾自在哥哥跨间蹭,蹭得湿漉漉黏糊糊的,像雪糕融化在手上,却又出奇地热。

  但丁去咬哥哥耳垂,维吉尔昨天难得地没有继续下去,只是推开身上粘着的大狗,一言不发地回房间,留下一句近乎关怀的“早点写完作业然后滚去睡觉”。但丁不着急,他们还有无数个在沙发上缠绵的晚上。电视里是大大的红色END字样,随着男主角黑色剪影背后的巨大爆炸弹出来。昨天草莓味雪糕化成粉红的浆液,划过但丁的手,落在地上,照着电视乱七八糟的光,像是肥皂泡扩大破裂散开的五色光芒。

  不,不该如此。但丁感觉自己在发抖,红色冲击着视觉神经,晕晕乎乎的眼睛像雪花屏闪闪烁烁。谁杀死了维吉尔?偌大的图书馆没有别人也没有声音,有的只有四五处贯穿维吉尔胸膛与腹腔的伤口,冰凉的滚烫血液静止着往外流。

  但丁又被留了堂,但他不在乎。

  他们跑过连廊时,维吉尔愤怒着甩开但丁的手。“你在发什么疯?”

  “维吉,留在那里你会死的!”但丁打了个趔趄,转身去抓维吉尔的胳膊,却又被再次甩开。维吉尔气喘吁吁,对于胞弟突然闯进图书馆把自己拉走的行为满脸愠怒。但丁来不及给维吉尔解释,也来不及说清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发展太过迅速,但丁宁可不愿相信先前的场景是噩梦。

  心脏在疯狂跳动,橘红色的学校没有声音,夕阳将零分贝的死寂填充覆盖。但丁再次感到呼吸困难,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能焦灼到杀死自己。他看得清楚,维吉尔背后无边的黑暗中出现的眼睛,灰蓝色的、狩猎者的眼睛,大半张脸埋在红黑色衣领后面,额前的白色碎发抵挡不住男人目光中溢出的无边杀意。

  快跑。跑是但丁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往哪跑,怎么跑?但丁想象不到,教学楼之外又是什么?那个男人自黑暗穿越而来,每一步都带着粘稠的血腥气。但丁想尖叫,想让维吉尔快跑,想让维吉尔跟他一起跑,恐惧先一步扼住了但丁的喉咙。夕阳将时间拉慢,慢到但丁能清楚感知到维吉尔的血液和组织溅到自己脸上,维吉尔脸上的愠色变化成短暂的惊讶,灰蓝色的瞳孔一点点缩小成一个黑点,恐惧与疼痛从那双无辜的亮蓝色眼睛中流露。

  巨剑贯穿维吉尔的腹腔,男人又从后掐住男孩的脖子。男孩抽搐着发声,吐出的只有破碎的脏器与血液,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器官果酱般从划开的口子中流出来。死得很快,干净利落,没有多少痛苦。男人把维吉尔破布一样的碎片身体扔在地上,看向但丁。

  这一切太快。但丁大脑发白,全身血液短暂停滞,紧接着便是更加快速地流动,流过冰凉僵硬的四肢。心脏泵出滚烫液体,在灼烧前流遍全身每一根管道。也许还喊了维吉尔的名字,也许没喊。血液冲进大脑,鳞片涌出红色肌肤,一把与凶手所持一模一样的剑凝聚在但丁手上。

 

  但丁想起自己给维吉尔涂指甲油,维吉尔的手指修长,因为要弹钢琴,指甲平平的很好看。给哥哥涂指甲油是因为自己涂了,乐队需要,红色的。什么破理由。维吉尔不情不愿地还是把手放在了弟弟手上。但丁选的蓝色指甲油,海蓝色,哑光面封膜,还做了白色猫眼。和维吉的气质搭得不得了——但丁言。

  好学生不能涂指甲油,但是维吉尔很古怪,包括他的身体构造。他们会做爱,和兄弟做爱这一点也很古怪。做爱时维吉尔的蓝色指甲格外漂亮,坐在自己身上时,双手撑着进入者的胸口随呼吸起起伏伏。但丁会把精液射进维吉尔的肚子里,管它是不是安全期,男人会有这种东西吗?但维吉尔都有女性生殖器官了,说不准。双胞胎兄弟像融化的冰激凌一样胡闹,不同口味搅合到一起简直是乱搞,在室温下化出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水来。维吉尔用手掏出透明精液的样子更是绝景,蓝色指甲从被拍打得粉红的穴口进进出出,在穴道内扣弄,黏连着沾手的液体取出来。但丁不介意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帮帮他,再指奸哥哥一次。真难吃。维吉尔说。

  但丁手握叛逆站在一片狼藉前。书桌被撞倒,一个矮架被撞倒,桌角还有血迹,黑色书包里的书本散了一地,作业本上工整写着维吉尔的名字。他控制住自己的神游,想起上上次看见维吉尔,他就平静地躺在这里。桌子和书包都好好的,也没有东西掉出来。少年后悔起来,若是没有带着哥哥跑,是否他可以躺在这里平静死去?

  少年还不习惯握着巨剑,叛逆碰到桌角,海蓝色指甲油被颠到地上,瓶盖被撞开,添加了蓝色色素的溶剂从小小玻璃瓶口漏出来,星星点点弄脏维吉尔的作业本,发出但丁熟悉的刺鼻塑料香气。

  他来晚了。维吉尔被谁带走了。命运给他第三次拯救维吉尔的机会,他却从一开始便无处下手。这是他第三次站在夕阳与夜晚的交汇处,但丁冲破一层层死一样的黑暗,大口喘着气,借着窗外的微弱光线一层层楼寻找。但丁却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疲惫,手中的叛逆沉重,眼睛忽然能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他从一楼开始搜寻,找遍学校的每一个房间角落。到后面直接用手中的叛逆粉碎掉一切阻碍。不知名的钢铁破开砖瓦,但丁从破碎的窗户中看到自己充血的双眼与恶魔般的角。他第一次觉得楼道如此漫长,在无尽的回廊中旋转着向上,不断喊着哥哥的名字。窗外已经黑透,白色月光层层叠叠投射进楼层,走廊上白炽灯忽明忽暗地闪。但丁在顶楼停下脚步,双胞胎的感应变得单薄而无力,他早已呼唤到嗓子干哑,空荡的教室回响弟弟呼唤哥哥的声音,每向上旋转一层迎接的只有更多的无力与失望。顶楼是他最后的希望。

  直到但丁听见喘气声自走廊尽头传来,好像是维吉尔。于是重燃的但丁又扶着剑跑起来,向拐角处模糊的人影奔去。他借着月光往那边看,好在月光远比夕阳温柔,硕大的月盘将一切照射成淫靡的白,而非可怖的红。

  不,还是有红色。他看到维吉尔全身赤裸着被狠狠压在窗户上,后面白发的男人衣冠整洁,正抓着维吉尔的腰,一次次将可怖的阴茎往维吉尔的身体里送,阴道被捅出了血,合着淫液淅淅沥沥地滴在地上。

  维吉尔的头被强硬地扭到一边,额角受的伤还在往外涌出新鲜的血,无神的蓝色双眼看着自己,血混着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但丁警告自己不要看下去,白色月光将维吉尔的皮肤染得更白,来自恶魔的视力让但丁终究看清一切,维吉尔的乳头被玻璃摩擦得通红,下半身不自觉地迎合起抽插的动作,抹布一样的四肢软软地垂着,被身体拽动着摇摆。恐惧再次逐渐蔓延上心头,但丁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空气会杀死自己,胸腔火辣辣疼痛,双腿难以迈动一步。

  但丁不敢接触面前淫靡的一切,可怕的幻影都该在眼前烟消云散,只要不揭晓真相,这就是一个梦。但丁看到维吉尔扒在窗台上虚弱无力的手,那海蓝色的指甲还是自己亲手涂上去的,猫眼反射着月光,亮晶晶的刺痛但丁眼眶。施暴的男人身体力行告诉但丁这不是幻影,最后一次冲刺将全部的液体一并送入维吉尔的子宫,但丁眼睁睁看着哥哥的小腹被液体撑出弧线,身体被迫接受种子的人被刺激得忍不住翻白眼,口水从合不住的嘴中流出来,刚念出一个字母便高潮到发不出声音,颤颤巍巍地仰着头,但丁从口型看维吉尔想念的词语是自己的名字。

  刚在维吉尔体内射完精的男人转头看向一旁的高中生,连带着精液与血液抽出性器,咧开恶魔般的笑容。“怎么了小子,害怕到动不了了,没见过他这样?”但丁见过,见过维吉尔远比现在放荡的时候,见过维吉尔被自己玩坏的时候,见过维吉尔被肏开子宫呜呜咽咽抽泣着喊自己名字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全身血液加速循环再次袭卷但丁全身,每根神经都大声叫喊着痛苦,手中的叛逆灼热。那边的维吉尔目光迷离,半张脸露在月光之下,将白净脸庞上缓缓流动的混乱液体悉数展现给但丁。维吉尔的面容让但丁想到哥哥的第一次死亡,神色也是如此安详,但和那次不同,此时的维吉尔还活着轻轻叫了自己的名字,细微的声响让但丁颤抖着迈出一步,再往前一点就能抓住……

  玻璃破碎,维吉尔瘫软的身躯在巨响中坠下窗口,闪着光的手指去抓窗框却没有半点力气,但丁眼中只剩下闪着月光的蓝色。但丁徒劳伸手去抓早已坠落下去的人,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划破手心,细长的伤口淌下新鲜的血液来。

  “你杀了他。”但丁站在破碎的玻璃前,语气带着平静的颤抖,连带着手中的叛逆一起打着颤。那边男人满不在乎着提好裤子。第三次,维吉尔第三次在自己面前死亡,柔和月光一次次冲洗但丁眼中最后遗留的蓝色,直到冲刷到大脑发白。叛逆自己先动起来,直接贯穿白发男人的胸膛。

  “不。”白发男人吐出一口血,缓缓拔出自己胸口的叛逆,“动动脑筋好好想想,是谁杀死了维吉尔?”

  面前的白发男人和刚刚那人完全不同,穿着更为花哨,更加成熟的脸上留着胡渣,看起来轻浮。不变的是那双狩猎者冷峻而危险的灰蓝色双眼,伴着轻松欢快的微笑直直透视但丁藏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但丁想把那层微笑的皮从男人和善的脸上撕下来,撕到血肉模糊,骨头白森森地露出来。白发男人的脸庞模模糊糊,反而自己笑着褪下所有的皮层脂肉,但丁面对的是那近乎与自己相同的头骨之相。

  “你希望维吉尔按照你的理想活下去,永远蒙蔽在梦里,但他可是维吉尔,他怎么可能乖乖听你的话,他早已发现心相世界的不对劲。”男人笑了笑,“猜猜我是谁?”

  “所以你……就是……我?”

  “Bingo,恭喜你。”完好无损的男人向但丁挥了挥手,便继续带着那笑容从破损的窗户直直跳了下去,徒留红色衣角缠绕在窗前。但丁呆在原地,从窗户跳下去的男人落了把日式武士刀,但丁却没有弯腰捡起的力气,只能盯着满地破碎的圆形月亮,晕眩感再次涌来。

  窗外的雨或许早已开始下,从亘古淅淅沥沥从未停歇,从破损的窗户飘进来,从寒冷的外面就着诡异月光一股脑灌进但丁冰凉的心脏,一滴滴刮掉跳动的息肉。

  于是时间再度开始回转。

  

  但丁不知道该做什么。维吉尔的三次死亡使一切变得无力,恶魔之力与叛逆之剑做不到任何事。八岁的熊熊大火吞噬掉一切,将记忆烧得焦黑卷边,两个小孩躲在衣柜里逃过一劫。那之后但丁的世界只剩下白色的维吉尔,唯一的亲人维吉尔,唯一能让自己施与情感的维吉尔。

  相依为命的生活本该继续下去。维吉尔学习能力超群,但丁的乐队事业展露头角。幸福的泡沫将自己包围,家破人亡的痛苦逐渐远去。两人在母亲的墓前放上鲜花,粉紫色的一捧新鲜康乃馨,沾了早晨的雾,叶子上带着水珠。但丁对着墓碑说时间能冲淡一切。维吉尔说但丁书看得太少——时间不会冲淡一切,总会有新的灾难和痛苦出现,总有一方要先死掉,留下另一个在世界上孤独地活着。

  哇,不要啊。但丁在母亲墓前扑向维吉尔。维吉我要比你先死。

  愚蠢,十几岁了还这么幼稚。维吉尔皱着眉头推开黏在身上假哭的弟弟,将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与但丁的专辑放在伊娃墓前。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失去了。维吉尔说。

  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了。但丁想。

  命运来夺走维吉尔,但丁被迫反抗,在交错的命运阶梯上一层层徒手往上爬,细胞内无数过往的回忆叫嚣痛苦,幸福被撕扯开,内里冰激凌般融化,流出污秽肮脏的粘稠血液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血,他们的生活本该平静而无人打扰。恐惧于失去,恐惧于失去维吉尔,恐惧让但丁加快寻找维吉尔的脚步,却又让但丁停滞不前。

  但丁麻木地经过夕阳与夜色,奔跑过一个个回廊转角,在落雨吞噬掉月光前跑到上次轮回维吉尔坠楼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没有破碎的窗与冰凉的雨,甚至没有那大得可怕的月亮。整个学校空荡,完好无损的玻璃映出陌生到可怕的脸庞。但丁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相貌如此陌生,白色发丝杂乱,眼睛充血通红,脸颊旁是细密的红色鳞片,随着沉重的呼吸一开一合。像一个恶魔。

  恶魔听到头顶传来巨大声响,一声一声震动但丁内心,最后同化成心脏的轰鸣。但丁又向楼顶跑去,在楼顶等待他的却是满是沟壑的天台,杂七杂八的桌椅碎片铺了一地,以及两个在刀光剑影间穿梭交战的人。但丁认出其中一个是维吉尔来,尽管移动得极快,但身高体型都不会认错。但丁想喊出哥哥的名字,想跑上前去帮助哥哥,熟悉的恐惧感再次席卷,寒意先一步扼住但丁的喉咙。

  但丁曾徒手破开过一个山竹,黑色表皮下是白色的瓣,白色果肉捏开流出的却是红色的果汁,流出的一瞬在指缝间氧化成血红,一滴滴顺着手指流出来,手掌上留下深红的痕迹。刀光剑影停息,维吉尔扶着阎魔刀站着大口喘气,此时还穿着校服,虽然已经破破烂烂到不能称之为校服,黑布条挂在身上,内里的白色衬衫染成红色,脖颈缺了一块,大小伤口遍布全身,齐刷刷往外冒着血。但丁清楚地看到粉白色的脏器从左侧腰的巨大空洞中往外流,维吉尔能捂住深色脏器,却捂不住一股股往外涌出的血浆汁水。

  维吉尔的对手轻飘飘地站在那里,天台的风吹动男人红色风衣的衣角。无需怀疑,那就是但丁,有着与近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个比前两个但丁还要年轻的但丁,是自己在与维吉尔战斗。自己露出的半边眼睛目光冰冷,眼中只剩下那个消瘦歪斜拿着阎魔刀的人影,每一剑都带着杀意,对准维吉尔的心脏。但丁扶着叛逆却难以上前一步,只是气浪就要将但丁掀飞。想喊维吉尔的名字,嘴唇在杀手寒冷的目光下冻结,颤抖着吐不出字。

  维吉尔与但丁战斗得激烈,金属撞击声音反复回响,火星闪烁着被摩擦出来,连带着搅动整个天台的空气。这个但丁的皮肤比前几个更黑一些,使用的巨剑更加狰狞,相比之下维吉尔的刀堪称瘦弱,处于劣势的少年逐渐招架不住,左手按住器官,右手仍咄咄逼人地挥舞着阎魔刀,依靠剑气硬生生斩开教室桌椅。木屑飞扬,被武器间的高温点燃传递,流火一颗颗坠在地上。

  只是那攻击近乎苟延残喘,不需要宣布胜负,但丁衣衫整洁,甚至没有受伤。维吉尔再也按压不住流出来的器官,但丁不认识的脏器果核般掉在地上,整张脸失血过多,惨白得像月光。此时的维吉尔更像恶魔,沾了血的蓝色眼睛依旧坚定,沉静着倒映出火焰。

  雨在此时骤然落下,扑灭萦绕维吉尔周身的火,坚硬如阎魔刀也不再能支撑维吉尔摇摇欲坠的身体,阎魔刀的黄色缎带被水打湿再无法飘起来,维吉尔熄灭在雨中。

  死亡就是一瞬间的事。随维吉尔倒下的是周身的低气压,但丁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雨珠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迷得但丁眼睛难受。但丁的剑挑过满地脏器,转而向前指向但丁,雨水顺着凹凸不平的剑身往下流淌。但丁意识到死掉的维吉尔终究不是恶魔。

  “我不杀死他,他就会杀死我们。”

  “不……你胡说……”

  “但丁,不要再否定了,你心里再清楚不过。”

  但丁的声音不自觉带了颤抖,年长些的那个却毫不在意,提着巨剑缓步上前。时间被无限拉长,指尖潮湿的触感像山竹的汁液,像母亲坟墓前的花,像那个自己想比维吉尔先死掉的清晨,像维吉尔与自己做爱时身上薄薄的汗,像淌过手指的血液,从指尖滑落。

  红色蔓延到自己脚下,混着雨水变得平淡,但丁注视维吉尔一团乱的尸体。他想找理由反驳但丁,搜肠刮肚也未找到一个词语。时间拒绝回溯,一切都似曾相识,他们的命运本该如此,流淌在血脉中的诅咒硬生生撕裂现实。

  死亡的的确确是一瞬间的事,但丁八岁那年体会到名为绝望的滋味,此刻又从胃里被翻出来反刍。他们终究未能在一起死去,失去维吉尔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孤独感海浪般翻涌,永恒拍打亘古不变的海岸线,将海边的礁石刷得尖锐黝黑,冲走白色浮沫。海岸线一步步向大陆逼近,涨潮的咸水将碎石灌进空无一物的肺腔,摇晃出血液碰撞的声响。

  意料之内的死亡并未降临,海边的少年睁开眼,面前的但丁僵硬在原地,锐器从男人胸口戳出来,直直指着但丁眼睛。几秒钟后但丁的尸体带着血花斜斜地倒下去,另一个白发男人在血光中收刀入鞘。

  他是维吉尔,但丁能肯定,他是维吉尔。虽然这个维吉尔比自己那个维吉尔更高,眼角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穿着高中生绝对不会穿的风衣外套。但维吉尔目光中的锐气从来未变过,那蔑视一切都高傲也绝无可能被其他什么人模仿。

  “维吉……”

  “你的记忆已经乱掉了,重来一次吧,”但丁终于叫出兄长的名字,却被维吉尔打断,“我就帮你这一次。”

  维吉尔的每一个字宛若心肺复苏,但丁停滞的心脏再次开始剧烈跳动。他看着维吉尔上前一步,蓝色缎带在雨中依旧轻巧地飘着,方才贯穿但丁的锋利剑刃毫不犹豫贯穿自己的胸膛。尖锐石头贯穿心脏,撕裂的疼痛流向身体的每个角落,将不知名的幸福气泡再次填满心肺。

  但丁大口大口呼吸,死亡第一次笼罩上但丁身躯,视线模糊前看到的是被杀死的但丁躺在地上,和他诡异的微笑。

  真正没能被时间冲淡一切的是但丁。

  但丁又被留了堂,但他不在乎。

  但丁平躺在地上,他感觉自己就像刚刚那个但丁的尸体,身后冰凉的瓷砖依旧安静。但丁知道每个但丁越是情感强烈便越是选择安静地度过每一天,最后的夕阳落在自己身上,他第一次不想动,等待暮色变成夜色,又等待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但丁在雨中听出节奏,在无限的轮回中重复,沉默着拉长,但丁感觉此时此刻他才是但丁。

  直到大火发生的前一天,但丁和维吉尔还在吵架。两个八岁的小孩为了一块草莓蛋糕的归属争论不休,互相拿小叉子戳来戳去,十分钟后金属叉子间的械斗演化成互相撕扯的一场大战。金发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前来调解,伊娃永远站在阳光下,永远和蔼可亲、金光闪闪。第二天维吉尔与但丁冷战一天,房间里只有沉默。沉默一直蔓延到十几个小时后,两个八岁的小孩躺在家里焦黑的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呛鼻味道,劫后余生的沉默在静谧中化成黑色的灰烬与烟。几个月后两个孩子在街边的商店橱窗里看见相似的蛋糕,红色的水果上刷着光亮果胶,但丁和维吉尔沉默着快步走过。

  他们间总在沉默,吃饭时在沉默,一同上学时在沉默,做爱时也总在沉默,咬着下嘴唇不愿发声。沉默,他们关系的基底本就是无尽头的沉默,绕着没有楼梯的回廊原地旋转,正如没有半点声音的学校,空荡回响着本不属于此处的回音。

  但丁杀死了维吉尔,但丁一遍遍杀死维吉尔。但丁得一分,但丁一遍遍得分。

  他听见脚步声,听见有人向自己走来。但丁开始想象维吉尔站在身边,站在雨中站在月色之间,白发间染着绮丽的月晕。然而事与愿违,站在自己身边的白发男人是但丁,但丁只需睁开眼睛便也能看清但丁,穿着红色风衣配老头衫,靠着一把但丁没见过的全新魔剑随意站在一边。

  “这又是什么花样。”但丁冷笑,男人见状叹了口气。便直接在但丁身边席地而坐,将遮住眼前的白发拢到耳后。

  “你不用提防我。”

  “我知道,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但丁声音幽幽的,早已听不出情绪波动。

  “这个待会儿再说。”

  “不用再继续说下去了。”

  “你会不会也很好奇,这个地方除了但丁和维吉尔外一个人都没有?你有没有发现你不想让维吉尔死时间就会倒流,没办法反击就获得了武器,你甚至知道它叫叛逆,维吉尔的那把叫阎魔刀……”年纪最大的那个但丁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全然不顾地上的但丁惨白的脸与惊恐的双眼。

  “还有维吉尔想深造的专业,恶魔学。这世界有恶魔吗?”

  见到年纪小的那个嘴唇颤抖说不出话,站着的男人又叹了口气。逃避并不会解决任何问题,所有的但丁都知道这一点,也精通于此。揭晓答案的过程过于残酷,失去哥哥的但丁编织出一个美梦,将最渴望的回忆埋在心里,构想出那个与维吉尔一起长大的美妙可能性,一个泛着冰激凌甜味的冰凉梦乡。甜美的梦被数十年的噩梦层层包裹成悲伤的茧,又在夜深人静之时突如其来地坠到心底。

  “这一切都是你的心相空间,一旦你放弃希望了就完了,我也得死。维吉还过来帮你了一把……总之这个美梦也做了几十年了,”白发男人微笑着歪了歪脑袋,“去找到你的那个维吉尔,然后醒来吧。”

  但丁依旧在沉默,所有但丁都是对的,再痛恨也无济于事的正确。但丁们抓住逃避的男孩,将黑白分明的血色现实摆在但丁面前。

  “adios,祝你好运。”

  一周目和二周目的凶手两次杀死维吉尔后被自己所杀,三周目的凶手跟在维吉尔后面跳了窗,四周目的凶手杀死了维吉尔又被维吉尔所杀,五周目的但丁现在笑嘻嘻地直接离去,留下不明不白的告别语。 

  “维吉尔……哥哥……”但丁感觉嘴唇干涩,对血缘亲人的称呼单薄无力。他知道去哪找维吉尔,命运的阶梯只会不住地蹒跚往上爬,像冰激凌般螺旋着上升到每个人命运的终点,人从来无法回溯到过去,几个周目的轮转让男孩早已摸到规律。于是他又用叛逆支起身体来,向着上次的天台走去。他有预感,他的维吉尔会拿着阎魔刀站在天台上等他。

  上楼的过程漫长而绝望,无数情绪交织在但丁心里,噩梦般的过往与现实被拉着往下拽,直至迎接最后审判,迎接这个世界本就不该存在的现实。这次天台上没有雨,没有月亮,也没有别的但丁,只有维吉尔。他认出自己的维吉尔来,即使自己的维吉尔穿着蓝色长风衣,阎魔刀黄色的缎带自由地舞在风里。维吉尔也并不该存在。

  “维吉尔,我来杀你了。”

  “如果你想,就来吧。”

  但丁艰难开口,维吉尔的语气里却满是坦然。他说不清楚自己已有多久未听到维吉尔平日里的声音,短短的数个轮回漫长的像数个世纪,光是听到自己的名字但丁眼眶便发酸——但自己流不出眼泪。紧接着他们间又重归沉默。维吉尔背对但丁拔出阎魔刀,攻击的对象不是但丁,无数道次元斩对着整个空间砍去,但丁感觉自己的世界在震颤,脚下的教学楼开始摇晃。但丁尽可能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即使眼眶酸得难受。

  “说实话老哥,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今天晚上真是超奇幻的经历,你根本就不会相信。”

  “我相信。你不要再怀疑了,我已经回来了。”他的维吉尔收刀入鞘。周围的一切在巨响中崩塌殆尽,钢筋断裂,石块纷纷扬扬炸开成泡沫,沙砾坠落成满天的雨,维吉尔转身看向但丁,背后的黑色天空镜面般破裂,露出红色的本里来,像是跳动的活生生的心脏,收缩出湛蓝的无限的海水。

  “来吧,但丁。杀了我。”

  杀死维吉尔过于简单,叛逆插入维吉尔不需要任何力度,锋利的剑刃能轻松分割开维吉尔的皮肤血肉,血液的涌出不需要迟疑。但丁感受到刀尖维吉尔被刺穿心脏的跳动,充满力量地震颤着。

  但丁终于不再颤抖,也不再囿于恐惧,整个世界走向的尽头只有崩坏,弯弯绕绕的迷宫回廊打成死结又被斩开。亲手杀死维吉尔的那刻但丁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耳边不再是无穷无尽折磨般的海涛声,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汇聚成凝视对方的蓝色双眼,被名为幸福的白色泡沫一次次渡成灰蓝色。梦境破碎的痛苦并无想象中撕心裂肺,前一轮死亡时刻骨铭心的痛感再度攀爬上全身,但丁同维吉尔一起在心相的回廊里散成碎片,如同在一个子宫中诞生一般共同走向生命的尽头。

 

  但丁悠悠转醒,撑着身子起来,关节嘎吱作响。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一边的维吉尔,哥哥坐在自己床边看书,从脸上看好像毫不担心,仍然哗哗翻着书页。但丁发现最后还是要自己打破沉默。但丁第一次尝试说话没发出声音,第二次发声时声带终于沙哑地振动起来。

  “……维吉……我睡了多久?”

  “一个月。”

  “天哪……我感觉快得很,就过去几个小时。”

  “愚蠢,梦和外界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同。”维吉尔合上书,他完全不担心但丁,甚至手下留情,未用阎魔刀直接捅醒熟睡的男人。但丁抖了抖,抖下积攒在身上一个月的浮灰,将沉睡前的回忆一并抖落下来。但丁不是没有曾经昏睡过去一个月,男人大脑里回想起的第一件事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月圆之夜,自己拿着魔剑但丁,在梦游的半梦半醒之间与维吉尔斗殴,嘴里大叫着我要杀了你,然后被阎魔刀狠狠敲晕。该死,睡了一个月居然还记着这个。

  但丁甚至还记得一个月前的自己突然变得嗜睡,睡眠时间从半天向一天突进,某次整整睡过去一周,最后还是由维吉尔用阎魔刀提供叫醒服务。

  好在这次维吉尔并未采取暴力手段叫床,而且男人感觉状态空前绝后的棒,很久没有这么美妙的休息。即使做了一个月的梦在脑海中已经开始模糊不清,好像梦到了维吉尔,又好像没有。骨节在略微舒展后更加疲惫,嘎吱嘎吱作响后变得轻松。

  “对不起,老哥,我是……太幸福了。”但丁莫名其妙地想到道歉,没来由的。他看到维吉尔的嘴角勾起一点微笑,但丁便将其当做原谅自己的信号,趁着积攒一个月的起床气搂住维吉尔的腰。后者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放到一边。但丁又利用起维吉尔的纵容,顺势玩弄起哥哥修剪整齐的指甲,用指腹摩挲透明的薄薄骨骼。

  “但丁,你梦见了什么?”

  维吉尔把手抽走,但丁又闭上眼睛奋力想了想。

  “是美梦吗?”维吉尔接着问。

“我忘啦。”但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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