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V】季相纷乱

[1]

  维吉尔带着简历去办公室找老师。老师叫但丁,和自家的蠢弟弟名字相同。

  但丁老师看上去不像个老师,每日穿着灰色老头衫,刮不干净的胡渣硬戳戳地挂在脸上。但丁这个名字或许天生就带了诅咒,老师看上去每日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听说还会看一些不得了的杂志,愚蠢程度和家里面那个如出一辙。维吉尔不在意这些,唯一能亲切些的是这位但丁老师也有一头白发,跟自己与弟弟一样。

  周围人还在为了毕业去向焦头烂额,维吉尔早已暗自选择好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并非文学,也非商科,更不是理工科科的高深知识——尽管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能在任何一个领域发展。然而维吉尔发现真正所求浮现在大脑中时将毫无征兆,不置可否地压过大脑中其他嘈杂的声音。

  “恶魔学?你还会研究这种东西?”但丁把交叠在办公桌上的腿放下来,饶有兴趣地翻动起维吉尔的简历,“那你可算是找对人了。”

  “是,我希望您可以为我写推荐信,毕竟您是该领域的专家。”

  据说但丁老师在恶魔学领域颇有建树,尽管不修边幅的样子看上去并不会专心于科研,甚至不会沉下心看完一本书。只是维吉尔没想到椅子上的但丁把简历放在一边,突然捧腹大笑起来。这不是一件可笑的事,维吉尔感到羞辱,经验教训是名为但丁的男人的的确确都是蠢货,无一例外。

  “等等等等……维吉尔、是吧,问你个问题,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恶魔吗?”但丁注意到维吉尔的不悦,立刻收敛起轻浮笑容,一本正经地询问。

  “不存在。”

  “不存在的话你又为什么要研究它,原因呢?”

  “没有恶魔不代表我不可以研究它们。人类的任何进步都是从无到有的……”十八岁的高中生说得笃定,“而且,我感觉我应该学这个。”维吉尔说。

  “好吧,你比那些认为世界上存在恶魔的更有意思,”但丁轻笑着摇头,又重新端详起手上的简历,“没问题,推荐信我来写,写好后我给你送过去。”

  那边但丁老师不再说话。维吉尔一半的心暗暗松了口气,一半的心对但丁老师仍保持怀疑,目光重新打量起整个办公室,说是办公室也并不准确,这只能看空间主人如何定义。整个空间狭窄阴暗,幽黄色灯光勉强照亮墙角看上去老得要命的唱片机与书柜,书柜上的书维吉尔不愿看第二遍。墙上一排装饰品味独特,谁会把恶魔尸体模型摆在办公室,该说不愧是恶魔学的专家吗?维吉尔暗自思忖,又突然注意到背后墙上的银灰色大剑,半根没入墙里,露出剑柄的骷髅头死死盯着自己。这个灰色的骷髅头他曾见过,在血光的闪回中间,那造型独特、痛苦哀嚎的样子维吉尔忘不掉,只能感觉到血液源源不断向上涌,头皮发麻,眩晕感连带着红黄绿的画面乱七八糟地交错,将混乱不堪的记忆直直扎进大脑深处。有些场面本不该被维吉尔看到,眼前最后闪过虚幻血光,深红色刺痛蓝色瞳孔,高中生还未告别老师便跑出办公室。

  重新呼吸的过程漫长,维吉尔靠着墙勉强立住身形。那把剑从哪种角度讲都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那个但丁的身边。然而不应出现的理由却不如学习恶魔学那般来得斩钉截铁,世界运行或许出现问题,有些事维吉尔说不上来原因,真相柳絮般扑朔迷离。

  晚上吃饭时但丁询问起维推荐信的事,维吉尔说的每件事他都记得,哪怕那只是哥哥的随口一提。维吉尔想起推荐信只觉得心烦,那骷髅带刺的眼睛自四面八方而来。但丁连续叫了几声哥哥却并无反应,永远专注、永远心无旁骛的维吉尔,永远将所有事都努力做好的优等生难得发起了呆。于是但丁不由分说,直接把新编曲的谱纸硬塞在维吉尔手中。

  “你干什么,我不要。”

  “拜托了维吉,给我写一首曲子的歌词吧,一首就好,我昨天突然想到的旋律,以你的文学水平肯定很简单嘛……”

  维吉尔本能地想拒绝,拒绝的话在脑海里编织出一半,骷髅头在乱闪的记忆中紧紧盯上自己,血红色深邃眼眶透过谱纸直视维吉尔双眼,他在那空无一物的眼睛里看到但丁身影。心脏熟悉地被攥紧,再反应过来时但丁已经抱上了自己——他总是那么喜欢拥抱,春末夏初的气温没那么舒服,维吉尔白色衬衣沾上但丁身上的薄汗。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谢谢你维吉!”

  不,你不知道,你觉得我不会帮你。维吉尔想。世界运行的规律过于乱来,维吉尔知道自己为何选学了恶魔学,却说不清自己为何答应但丁给他填词。春天本应安静。谱纸上连绵不断的重音符号与飙上180的节奏让维吉尔皱起眉头,这沓谱纸同但丁一样吵闹且难以应付。

[2]

  这沓谱纸在维吉尔书包里沉睡了五天,维吉尔从成堆的申报材料中探出头来,继续过着故意与弟弟交错开的生活。

  夏天的风温暖湿热,黏糊糊的并不舒服。维吉尔盯着面前的谱纸,干巴巴地看着五线谱纸想象不出旋律,找点乐器试奏,第一个闪过维吉尔脑海中的是钢琴,那八岁前曾学过几年的高雅乐器。学校有琴房,维吉尔便拿着但丁的谱子,几近鬼使神差地悄悄走到顶楼。时隔数年将覆盖的红布掀起,抬起琴盖的过程沉重漫长,黑白色松木键盘露出来。自从八岁那场变故后维吉尔再未触碰过钢琴,抚摸琴键的手带了迟疑,熟悉感爬上手指。

  斯巴达家或许真带了些音乐天赋。维吉尔已近十年未按压过琴键,脑海里的旋律断断续续,看着但丁的琴谱却弹得流利。维吉尔依旧喜欢钢琴音色,即使现在的少年已不像小时候费力按下琴键让钢琴发声,也不会因踩不到脚踏板而烦恼。作词并不困难,唯一的困难之处只有作曲的对象是摇滚乐。然而但丁那乐队大概不适合用钢琴风格,弹出的旋律与所谓摇滚完全不着调。

  维吉尔皱眉,但丁的音乐水平在短短几行五线谱中淋漓尽致地表现,钢琴演奏出奇妙旋律,脑子里不由得就偏到但丁演歌时的样子去。但丁的演出维吉尔只见过一次,出道演唱会那天,震耳欲聋的乐器声几近盖过歌词,维吉尔欣赏不来这种旋律,便只看但丁站在混着五光十色灯光的舞台上,从脸庞上滴下的汗水看得一清二楚,弟弟兴奋的目光炽热地盯着自己。

  灵感迸发得毫无征兆,维吉尔感觉自己文学造诣的细胞在同一时刻大声喧哗。不着调又何妨?不搭调的旋律配不搭调的词,但丁的乐队本就该如此激烈扭曲。

  “你真的很爱他呢。”

  思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维吉尔抬头,但丁老师正倚在门边看着自己,老师今天带给人的感觉和往日不同,头发有好好打理,穿了件长至脚裸的红色风衣,被橘红色的夕阳显成暗红色,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些,眼神里也带了轻佻,只是这样奇怪的装束在夏天未免太厚。

  “不,我只是看不惯他烦我的样子。”维吉尔强硬地将头扭到一边去,又看向面前的谱纸。但丁老师轻笑着走进来,拉过一旁的椅子反着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学生,看维吉尔修长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键上跳动,又拿起笔在谱纸上写写记记。但丁逆着光背靠夕阳,头发边缘泛起好看的金色。

  “蓝色指甲油挺好看。”男人戏谑的声音并未得到回应,学生专注于面前的钢琴键盘,老师耸耸肩表示无奈,只得用被奇怪手套包裹的手指顺势按出低声部音阶。

  “但是想不到我的优等生也会涂指甲油呢。”

  “和老师您没有关系吧。”

  “没事啦,我也只是说说。你是真的很喜欢你弟弟啊,连我都要有点嫉妒了。”

  男人语调平静,维吉尔听出不一样的意思,索性不再理会老师,继续一句一句地编写起歌词。好在这个但丁并不同家里面那个烦人,只是无言看着维吉尔的影子笔尖摩擦纸张的沉重声响中拉长,在键盘乐器的优雅声响中被夕阳搅和得混乱不堪。

  灵感泉水般源源不断涌出维吉尔大脑,钢琴和摇滚根本不搭——废话,为什么要搭。但丁说话满嘴放炮,或许从未想过维吉尔能帮忙,说着不着调的话自顾自给人添麻烦。维吉尔想到生、想到死,想到离别与重逢,想到爱与自由,想到无数老掉牙又被津津乐道的传统主题,现代的摇滚乐好似离了这些就活不下去,维吉尔并不想落窠臼,在茫茫词海中迷茫。在看但丁演唱会时,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生死聚散,缘起缘灭,自己离了这些还能不能活,带着血光的闪回一次次于眼前重复,引着少年走向难以抑制的疯狂。 

  在夕阳与黑暗的交接时刻维吉尔想好了第一句歌词,填完则已是深夜,整个学校没入静悄悄的黑暗里。合上琴盖的那一刻仿佛耗光掉所有力气,填完词的谱纸沉甸甸握在维吉尔手中。

  “唔,本来想把推荐信交给你的,不知不觉就坐到这会儿,”但丁老师伸了伸懒腰,两根指头从口袋里夹出薄薄的蓝色信封。维吉尔依稀想起中途但丁老师曾悄悄打开了顶灯,夕阳刺眼的橘红色最终变成一片落在乐谱上黑白分明的纯白。但丁老师一言不发地在自己身旁已坐了许久,太过安静仿佛稀薄在黑色钢琴旁的空气之中。交接信封时手无意间蹭过学生蓝色的指甲,学生触电似的将手缩回来。

  “谢谢老师。”

  “谢什么。太晚了,你早点回家去找弟弟吧。”

  “那老师您呢,不回吗?”

  “我?家这种东西,我或许有吧。之后有缘再见啦。”但丁老师又摆出招牌的轻薄笑容,向维吉尔挥手致意,转身离开,走入黑暗之中。维吉尔的蓝色指甲上似乎残留着些许温度,灼热得发烫。

  凌晨一点维吉尔带着推荐信与歌词回家,对上的先是弟弟焦急的双眼,“为了在家等你我甚至都没去参加今晚的排练”,但丁看上去委屈,然而墙上日历白纸红字写明了今天是周六,五月十八日不会有排练,维吉尔看错不了。说谎话不打草稿。作词者直接将一沓纸拍在编曲者面前,一言不发离去。

  不出所料的,但丁几乎扑上来抱住往房间走去的维吉尔,被维吉尔嫌恶地推开后毫不气馁,又立刻蹿进自己房间捡起电吉他试唱。“维吉尔你简直是个天才诶!”但丁声音模糊地从门外传来,维吉尔对夸赞全然不感兴趣,疲惫爬上双眼,指甲尖端不再传来无所适从的温度,缪斯带走维吉尔大脑里所能想象的一切,包括对但丁的一切想象,无论是家里的但丁,办公室里的但丁,还是琴房里的那个,红色晕染开来便只剩下那句迷迷糊糊连自己都未听清的情话——

  “出名之后我要让你给我写好多好多歌词。”

  维吉尔大概不会猜到自己写的歌词在之后的演出中颇受好评,被评价摇滚乐的曲子搭配古典乐的词句,奇迹般的魔鬼混合。但丁在致辞中照例感谢自己的哥哥,说起念过无数次的话,而被感谢的人沉浸于睡梦中,永远不会听到这些。

[3]  

  维吉尔突然想吃披萨。不是但丁想吃,是维吉尔想,想吃带黑橄榄的披萨,也没什么理由,单纯就是想。维吉尔突然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吃的披萨都不带黑橄榄,但丁的食谱似乎只有这一条,连带着维吉尔的食谱一同。

  这不对。维吉尔想。我还从未尝试过黑橄榄。

  想这个东西不需要理由。想学恶魔学、想为但丁作曲、再到现在想吃加黑橄榄的披萨。灵感迸发往往毫无依据,披萨店员询问是否需要加点什么,问到第三遍时维吉尔回过神来。是的我想加一份黑橄榄。维吉尔点头。

  于是六寸小披萨上加了黑橄榄、双倍,金黄色芝士上洒满黑色圆片,偶尔交杂着金黄色的炸鸡肉,相较于鸡块披萨用黑橄榄冠名更合适。这家店是方圆十里但丁唯一认可的披萨店,只是这个披萨会好吃吗?维吉尔不确定,他还从未尝过黑橄榄的味道,只是看着奶酪被削成碎屑落在披萨饼上,又在蒸腾的热气中迅速融化。

  披萨店空空荡荡。一个男人挥了挥手,示意端着披萨的高中生来坐到自己对面,维吉尔犹豫片刻,直到坐到男人对面才发现这人又是白发,一个已经开始泛滥的发色。这次的男人遮住了半边眼睛,皮肤颜色也黑得更为健康。穿着依旧是红色长款风衣,一个在现代人中还是有些格格不入的装束,窗外吹进来的秋风卷过男人风衣,坐在角落怎么看都有些落寞。维吉尔不确定这是否是他要坐在男人对面的理由。

  突如其来的拼桌以沉默开始,披萨店音乐随机播放到本周周榜,熟悉的声音旋律悠悠飘进维吉尔耳朵。上一次听到这段是钢琴声,现在已变成电吉他与架子鼓干架的炸裂声响。唱歌者正是但丁,天才作曲家、恶魔乐手,年纪轻轻声名大噪,名号多到维吉尔数不过来——才不是这样,维吉尔想,他就是一个幼稚又无聊的小孩,晚上睡觉也要缠着自己,软磨硬泡添麻烦让自己干一堆事。

  维吉尔拿起披萨狠狠咬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吃黑橄榄,黑色的环状果实味道淡淡的,被芝士浓郁的奶香直接覆盖了过去。维吉尔没吃出来味道,黑色佐料划过味蕾没留下任何痕迹。白发男人面前摆着去黑橄榄的经典款,与但丁经常点的相同。然而男人却一口未动,一直盯着维吉尔,眼神看起来有些担忧。

  “你这个,黑橄榄有些多吧?”

  男人缓缓开口,维吉尔嘴里塞着披萨饼来不及反驳,只得先狠狠瞪一眼托腮看着自己的男人,匆忙咀嚼着。

  “我第一次吃黑橄榄时不懂事,果实还没处理就吞了下去,哇,又酸又涩,超难吃,从此我再也不吃黑橄榄了,哪怕是披萨上的装饰呢。”

  莫名其妙。维吉尔还未来得及下咽,那男人又发问。

  “还有广播里那句歌词,是你写的吗?”

  “……哪句?”

  “I want to die to feel alive那句。*”

  “不,不是我写的。”维吉尔心虚地别开目光。

  “行吧。真可惜,我还挺喜欢这句歌词的,”男人一边咬着披萨饼边一边问,饼边里加了芝士、双倍,金色的芝士从边缘流下来,“那换个问法,你有想过自己的死法吗?”

  “没有。”

  “那你现在去想呢?”

  现在去想要求太高,这个问题对于刚见面五分钟的陌生人而言未免有些出格,维吉尔从未想过此类问题,也不想回答。店内广播孜孜不倦地播放但丁的新曲专辑,霸榜的专辑几乎涵盖所有热门主题:有关生、有关死,有关离别与重逢,有关爱与自由,从第一首播到最后一首。

  “那我的话,就被但丁杀死吧。”维吉尔又吃掉四分之一的披萨,面饼上装不下的黑橄榄在男人嫌恶的目光中扑簌簌地落在盘子里。思考片刻得出来的答案不难开口,沉重无比的话题说出来无比轻松。“我的那个但丁。”维吉尔想了想,补了一句。

  对面的男人似乎很满意,又轻快地吃掉披萨饼中芝士最多的那块。

  “那你呢,你想怎么死?”维吉尔问得冒昧,男人却看似不在意地摆摆手,露出温和微笑。

  “怎么死……这个问题我没想好,如果非要找个答案,那就是被你杀死吧,怎么样?”

  “不怎么样。”维吉尔回答。

  在男人莫名其妙的答案与黑橄榄披萨中维吉尔终究选择了后者,从未吃过黑橄榄的人急切想从披萨饼上尝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味道来,未果。维吉尔想不明白但丁为何对此厌恶之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很多事他想不明白,为何那陌生人一眼就认出作词的人是自己,为何自己愿意和陌生人聊从未想过的哲学话题,又为何维吉尔愿意将最后的归宿设定为被但丁杀死,而那男人又愿意被自己杀死。

  大概正因为想不清这些生死问题,人们才会去选择唱这些,虽然唱了这些也带不来什么新的人生思考。街角披萨店的邂逅太离奇,所有的问题被卷进吹起男人红风衣衣角的秋风里,转眼无影无踪。那男人舔了舔手上残留的芝士,走前又冲自己笑了一下,一个有些悲伤、有些勉强的淡淡微笑。

  他也不知道。维吉尔想。

[4]  

  维吉尔发现常去的那家书店突然来了新的图书管理员。

  新的图书管理员也是白发,维吉尔突然发现自己活到十八岁积累下来见到的白头发人都没最近一段时间见到的多。新管理员看上去有些阴沉,整张脸埋在红黑色高领子后面,本就不善的面色更加阴暗起来,整日整日在前台写写画画,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不是个好迹象。先前的那个老爷爷总是热情地向爱读书的少年打招呼,笑吟吟地帮维吉尔找书,不像面前冷脸的男人,一副不欢迎万事万物的样子,见到维吉尔在借书册子上登记的名字也只是挑了挑眉毛。

  “你叫维吉尔?”

  “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一周之内还书或续借,记得交押金。”

  还好男人一系列动作业务熟练行云流水,没浪费太多维吉尔的珍贵时间。男人的声音和维吉尔想象的一样低沉,平时似乎也并不愿多说。维吉尔对此姑且满意,他喜欢书店沉默的氛围,天知道若是这里有个但丁将有多可怕。

  家里面有个但丁也够可怕的。维吉尔在家看不进去多少书,耳边总有一个弟弟在烦人,周末便直接逃到书店里。书店管理员的目光总是在往自己这边瞟,维吉尔感受得到,这令少年有点不适,露骨的目光与先前但丁老师和披萨店男人的全然不同,眼神里带着冰凉,却看得维吉尔全身发烫。每每目光交错,老板又总是转而看向手中闪闪发光的硬币,让手中的金属圆片翻转着折射昏黄灯光。

  书店不大,看上去老旧,楼梯台阶据说有百年历史,上楼需攀登,维吉尔吱吱呀呀地爬上二楼找书看。零杂的世界文学,几本满是灰的过刊杂志,最厚的那本棕红色的封皮烫了金色的大字,恶魔学三字闪闪亮亮。恶魔学太过稀有,翻遍全书店也仅仅只在角落瞧见一本,厚度却让维吉尔万分惊喜。

  “恶魔学?你还会看这种书?”直到第三次续借时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是。有问题吗?”

  “没问题,这都是你的选择。”男人迟疑半秒,面对维吉尔的反问更低沉下去,“但是这个世界没有恶魔。”

维吉尔觉得恼怒,为什么不能看这种书,天底下所有人都要问这个愚蠢的问题,反复质疑自己的选择。维吉尔本能地想争辩,而书店的新管理员显然不愿再聊,又回到阴沉的模样,把玩起手中的硬币,目光游离在书册斑驳的霉点上,或是去看窗外白色的雪。书店终究回归本该有的安静之中。

维吉尔喜欢下雪天,并下意识认为雪天比雨天好,喜欢持续沉溺在冬日旧书店书页的潮湿味道里,听壁炉噼啪闪着火星。整个书店大部分时间只有维吉尔一人,新管理员一板一眼,强硬地要求男孩登记名字。借书册上很快写满维吉尔·斯巴达的优雅字样,男人却始终不肯网开一面。

  自宽阔海洋而来的北风夹杂着雪粒,壁炉里的火烧得更旺,来自上个世纪的破旧书店装不了现代取暖设施,图书管理员沉默着加了几根柴火进去。维吉尔贪恋于书店的温暖,手指放在书页上不愿离去,外面的雪飘在地上的声音融化在壁炉里,男人则安静到没有呼吸声。雪下得过大,白色的六角形固态降雨一片片往地上砸。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几近要将整个书店吞没。

  “你要回家了吗?”

  “大概吧,我弟弟还在家里等我。”维吉尔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雪。

  “我扔个硬币,如果是背面你就留在这里怎么样?”这根本不是请求答复的疑问句,那被男人终日注视着的金属圆片未经允许便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进男人的手掌心里。维吉尔眯了眯眼睛,男人遮盖视线的手掌缓缓挪开,维吉尔分不清这枚硬币的字面与花面,只从硬币里看到六角形的雪花,金属圆片折射出雪花的轻柔白光。

  “恭喜你,是正面。”男人说,“早点回家吧。”

  那是两个人说的最后几句话,此前与此后都是说不尽的默然,维吉尔依旧会去书店,只是一切都默然掩盖在纷纷扬扬的雪里。那日的维吉尔顶着风雪湿漉漉回了家,再次晚归者不出意外又被但丁粘了很长一段时间。

  冬天过得太快,此后再无下雪的日子,书店被烧毁则是春天的事情,全冬天的雪一并在书店的壁炉中焚烧殆尽,徒留春天无尽的河流淌进说不清的情感洪流中。维吉尔听到消息并不惊讶,也并不惋惜,回忆中闪过那位沉默的图书管理员,金属硬币在红色火焰中熊熊燃烧,那白发又不经意间与面前但丁的样子重合。

  “但丁,我以后想学恶魔学。”维吉尔突然开口。

  “想学就去嘛,”但丁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虽然我觉得你更适合学那种,文学之类的。”

  维吉尔不再说话,但丁看起来毫不在意,铅笔在谱纸上写写画画,天才作曲家的脑袋里或许又有了惊世骇俗的构思。这几近先斩后奏,维吉尔早已向大学递交了申请,但丁老师蓝色信封的推荐信功不可没,去学习恶魔学只是时间问题。

  “真的,你想学就学嘛,不用来问我的。”但丁又低下头重复了一遍,注意力似乎并未从谱纸上移开。房间里有一瞬间静到能听清门前爬山虎抽条的声音。维吉尔转身回房间看书,未能看到他走后刚写好的旋律被但丁的手用力揉皱。 

  晚上睡觉前弟弟照例来找哥哥索吻,攀上维吉尔的脖颈,犬齿啃咬耳垂。维吉尔只觉得累,疲惫困扰着优等生的大脑,整个人瘫软在床上任由但丁摆布。好在但丁今天兴致不高,玩弄了一会儿哥哥,直接钻进被窝里抱住维吉尔。

  自己与但丁上演着温情的戏码,在虚假混乱的世界中沉溺于无限幻想之中。这个世界不合理的地方实在太多,纷乱的信息冲击着大脑,遇到的每个人都提醒着维吉尔这个地方的重重诡异。维吉尔觉得一切不该如此,毫无理由,只因为自己叫做维吉尔,被称之为维吉尔的人应当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应当把一切束缚自己的东西撕得粉碎。

  “你是支持我的,对吗?”

但丁闷闷发声,维吉尔没有回答。名为维吉尔的人感觉自己人生里第一次想选择逃避,思考这些怪事过于疲惫,于是便再蜷缩了些,任凭来自弟弟的体温将自己整个人包裹。这是温暖的信号,也是危险的信号。恶魔学书封皮上烫金的黄色书名还印在脑海里,久久无法散去,又溶解成成四四方方蓝色信封装着的推荐信,溶解成混乱街角的黑橄榄披萨,溶解成蕴着雪花的硬币上,最终也同违和感一起冰激凌般化在来自弟弟的体温之中,化成黏腻的水,化成红色罂粟花的海洋——至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他们还有无数个可以感受彼此体温的没有月亮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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